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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是怎样炼成的（关于幼儿园的问题！） 转自 中青在线
民主是怎样炼成的
那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有个朋友说想问我几个问题。
是这样的。朋友居住在一个新开发小区里，开发商承诺会有一个幼儿园。幼儿园就要有了，但是朋友发现，并非他们想要的那种。这是个贵族幼儿园，入园要先交三万元押金（孩子“毕业”时退还），每个月托儿费三千元。贵族收费自然要有贵族教育，该幼儿园承诺三年教孩子认一千六到两千五百个字，学会简单算术，等等。总之家长们认为，如果承诺兑现，孩子基本上可以直接跳级到三年级。
很好啊。尽管很多家长觉得，没必要这么“灌”孩子，孩子爱干嘛干嘛吧（反正将来总有吃不完的苦），但能够多认些字总归很好啊。
问题出在收费上。三千块一个月，多少家庭出得起？如果家里再雇个阿姨，加上每个月给孩子买衣服买玩具看病上保险，估计没五六千块下不来。天，这是养个孩子吗？
幼儿园长是海龟博士，说得明白：我就是要赚你们富人的钱。
但是，在一个以两室一厅、三室一厅为主的小区里，能有多少海龟博士认为的那种富人？
业主们不干了。
他们说，当初开发商承诺的幼儿园，应该是我们上得起的幼儿园；这个贵族幼儿园虽然表面上没有违背承诺，但实际上违背了。难道让我们自动放弃当初你们承诺的权利，自愿过几条马路把孩子送到别的幼儿园去？
业主们认为，幼儿园属于小区配套设施，当初交钱买房实际上就已经把幼儿园买下了。也就是说，现在幼儿园的产权至少应该属于业主委员会，那么开发商自就无权擅自决定选择哪家幼儿园进驻。理论上，此事权在业主委员会，比较可行的办法是公开招标。
但是开发商解释说，你们应该去找区教委，因为当初开发楼盘的时候，区教委要求必须建设幼儿园配套设施，并且向开发商征收了相关费用。因此，幼儿园产权不属于业主或者业主委员会，业主委员会也就没有决定权。开发商说，产权属于区教委（我觉得这个说法相当荒谬，既收钱又拿产权，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产权问题必须弄清楚。我是这么看的，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开发商绝无可能白给区教委交钱却不从购房者身上拿回来。也就是说，不论变相交区教委也好，交开发商也好，业主肯定是交过建幼儿园的钱的。交了钱（而且肯定是足额），却被告知你们没有产权，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逻辑。
但是业主们不打算纠缠产权问题了。很多人的孩子急等着上幼儿园，甚至重新实行招标也等不起，他们必须直接与区教委交涉。交涉的目的，是迫使贵族幼儿园把费用降下来，降到一个他们可以接受的程度。另外他们还有一个目的，我觉得比较无理，就是要求，虽然费用不同，但孩子必须享受同等待遇（不能比交三千块的孩子少识一个字）。这个就不去说它。
朋友跟我讲，现在的问题是，业主们必须尽快统一意见，并且推选出五个民意代表，好去跟区教委谈判。
朋友的思路是非常正规的，是谈判，而不是请愿。因为，请愿只是一种个人行为或者少数人的行为，它不具有代表的合法性。他们要求自己是合法代表，从而赋予谈判中本方的合法定位。
我说，不是有现成的合法组织业主委员会吗？朋友讲，业主委员会成员很多是真正的富人，对这件事并不关心。因此，他们必须在业主委员会的框架里边重新整合民意，并且推选出五名代表。
此事的难度在于，小区居民大都属于“躲进小楼成一统”那个类型，难道用大喇叭把他们喊下来集体开会？真这么做，怕还要向公安局递交集会申请。
我建议他，赶快印制几千份倡议书，然后挨门挨户投递。倡议书最好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我们的建议以及您的意见；二、授权我们代表您推选谈判代表。
朋友笑笑说，这些我们早想好了，并且已经开始做了。
我伸了伸舌头。我的天，你们要干多少事（恐怕还要花不少钱）！
但这是必需的。在争取权利的斗争中，合法的代表无比重要；而为了能够选举出合法代表，征集民意更是无比重要。这就是程序。力量来自合法的程序。为了一个程序正义，也许必须付出无法想象的努力和劳动。
最令人感动的，是这些巨大的努力和劳动，完全是一小群居民的自发行为。他们没有任何官方资源可供利用。他们完全依靠自己。
谁说这个国家没有民主的希望？谁说这个国家的人民没有民主的素质？民主绝不是谁赐予的，本质上它要依靠自己通过程序正义得来。现在，至少在朋友居住的那个小区里边，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当然有理由相信，它将向更深远更广阔的领域辐射其影响。
福山在《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里说：“民主是一个自治问题。如果人民有能力自己管理他们的城镇、公司、专业团体或大学，也一定能成功地管理国家。”
我对这个论断深信不疑。令人欣慰的是，这种自治或者说自我管理，已经在社区层面开始发生。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自治并非基于现行法律的明文规定，而是居民通过自治原则，自我创设一种程序正义，并因此获得权力。我以为这才是民主的真义。朋友他们的做法，与传统的情愿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
在“我们”的领域，由我们自我管理，自我决定。
未来某一天，当这个国家真正普遍形成这样一个个自治社区的时候，我想民主就可能真正实现。它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思路：我们不需要别人来管理我们；民主是我们自己的事，甚至它与那个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的自称合法的政府无关。那个政府每退出一个领域，也许就意味着民主占领了一个领域。
但是必须注意：程序正义。程序正义不仅仅写在法律文本上，根本地，它应该深刻在每个公民的心里。特别是当你决定为权利而奋斗的时候，程序正义也是必须首先考虑的。甚至，它不需要所谓国家法律的认可，它只要公民自我认可。这是马丁•路德•金的原则，现在成为我那位朋友的原则，将来（希望是不远的将来）也会成为我们每一个人的原则。当这个原则深入人心的时候，民主就不再仅仅是文字或者口号，甚至不再是一种工具或者武器。本质上，它就是一种生活方式。
那位朋友，农民出身。我去过他家乡，生存条件不可谓不恶劣。但是，当他怀着梦想进入城市，当他花钱买下自己的房子，竟然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领悟到民主的真谛，更重要的是，他按照自己领会的方式认真去做了。这真令我这种书生无比佩服。子曰：“吾尝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行。”信哉。
在该小区网页的业主论坛上，朋友被尊称为“泉哥”。今天早晨我有事去那个小区，跟物业方面闲聊，没有不知道泉哥的。也就是说泉哥是领头的。
在小区里走，很快就看见泉哥正领着一帮人挂横幅：小区幼儿园业主意见征集处。石墩子上放了厚厚一摞征集意见书，向每个路过的住户发放，然后无数次地解释和征集签名。
我办完事离开的时候，时近正午，泉哥他们还在。今天大概是入夏以来最闷热的一天，泉哥脑门上晒出一层油汗。不远处，小区的门卫正躲在荫凉里发呆。出门的时候门卫跟我打招呼：快热死人啦。
那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有个朋友说想问我几个问题。
是这样的。朋友居住在一个新开发小区里，开发商承诺会有一个幼儿园。幼儿园就要有了，但是朋友发现，并非他们想要的那种。这是个贵族幼儿园，入园要先交三万元押金（孩子“毕业”时退还），每个月托儿费三千元。贵族收费自然要有贵族教育，该幼儿园承诺三年教孩子认一千六到两千五百个字，学会简单算术，等等。总之家长们认为，如果承诺兑现，孩子基本上可以直接跳级到三年级。
很好啊。尽管很多家长觉得，没必要这么“灌”孩子，孩子爱干嘛干嘛吧（反正将来总有吃不完的苦），但能够多认些字总归很好啊。
问题出在收费上。三千块一个月，多少家庭出得起？如果家里再雇个阿姨，加上每个月给孩子买衣服买玩具看病上保险，估计没五六千块下不来。天，这是养个孩子吗？
幼儿园长是海龟博士，说得明白：我就是要赚你们富人的钱。
但是，在一个以两室一厅、三室一厅为主的小区里，能有多少海龟博士认为的那种富人？
业主们不干了。
他们说，当初开发商承诺的幼儿园，应该是我们上得起的幼儿园；这个贵族幼儿园虽然表面上没有违背承诺，但实际上违背了。难道让我们自动放弃当初你们承诺的权利，自愿过几条马路把孩子送到别的幼儿园去？
业主们认为，幼儿园属于小区配套设施，当初交钱买房实际上就已经把幼儿园买下了。也就是说，现在幼儿园的产权至少应该属于业主委员会，那么开发商自就无权擅自决定选择哪家幼儿园进驻。理论上，此事权在业主委员会，比较可行的办法是公开招标。
但是开发商解释说，你们应该去找区教委，因为当初开发楼盘的时候，区教委要求必须建设幼儿园配套设施，并且向开发商征收了相关费用。因此，幼儿园产权不属于业主或者业主委员会，业主委员会也就没有决定权。开发商说，产权属于区教委（我觉得这个说法相当荒谬，既收钱又拿产权，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产权问题必须弄清楚。我是这么看的，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开发商绝无可能白给区教委交钱却不从购房者身上拿回来。也就是说，不论变相交区教委也好，交开发商也好，业主肯定是交过建幼儿园的钱的。交了钱（而且肯定是足额），却被告知你们没有产权，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逻辑。
但是业主们不打算纠缠产权问题了。很多人的孩子急等着上幼儿园，甚至重新实行招标也等不起，他们必须直接与区教委交涉。交涉的目的，是迫使贵族幼儿园把费用降下来，降到一个他们可以接受的程度。另外他们还有一个目的，我觉得比较无理，就是要求，虽然费用不同，但孩子必须享受同等待遇（不能比交三千块的孩子少识一个字）。这个就不去说它。
朋友跟我讲，现在的问题是，业主们必须尽快统一意见，并且推选出五个民意代表，好去跟区教委谈判。
朋友的思路是非常正规的，是谈判，而不是请愿。因为，请愿只是一种个人行为或者少数人的行为，它不具有代表的合法性。他们要求自己是合法代表，从而赋予谈判中本方的合法定位。
我说，不是有现成的合法组织业主委员会吗？朋友讲，业主委员会成员很多是真正的富人，对这件事并不关心。因此，他们必须在业主委员会的框架里边重新整合民意，并且推选出五名代表。
此事的难度在于，小区居民大都属于“躲进小楼成一统”那个类型，难道用大喇叭把他们喊下来集体开会？真这么做，怕还要向公安局递交集会申请。
我建议他，赶快印制几千份倡议书，然后挨门挨户投递。倡议书最好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我们的建议以及您的意见；二、授权我们代表您推选谈判代表。
朋友笑笑说，这些我们早想好了，并且已经开始做了。
我伸了伸舌头。我的天，你们要干多少事（恐怕还要花不少钱）！
但这是必需的。在争取权利的斗争中，合法的代表无比重要；而为了能够选举出合法代表，征集民意更是无比重要。这就是程序。力量来自合法的程序。为了一个程序正义，也许必须付出无法想象的努力和劳动。
最令人感动的，是这些巨大的努力和劳动，完全是一小群居民的自发行为。他们没有任何官方资源可供利用。他们完全依靠自己。
谁说这个国家没有民主的希望？谁说这个国家的人民没有民主的素质？民主绝不是谁赐予的，本质上它要依靠自己通过程序正义得来。现在，至少在朋友居住的那个小区里边，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当然有理由相信，它将向更深远更广阔的领域辐射其影响。
福山在《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里说：“民主是一个自治问题。如果人民有能力自己管理他们的城镇、公司、专业团体或大学，也一定能成功地管理国家。”
我对这个论断深信不疑。令人欣慰的是，这种自治或者说自我管理，已经在社区层面开始发生。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自治并非基于现行法律的明文规定，而是居民通过自治原则，自我创设一种程序正义，并因此获得权力。我以为这才是民主的真义。朋友他们的做法，与传统的情愿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
在“我们”的领域，由我们自我管理，自我决定。
未来某一天，当这个国家真正普遍形成这样一个个自治社区的时候，我想民主就可能真正实现。它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思路：我们不需要别人来管理我们；民主是我们自己的事，甚至它与那个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的自称合法的政府无关。那个政府每退出一个领域，也许就意味着民主占领了一个领域。
但是必须注意：程序正义。程序正义不仅仅写在法律文本上，根本地，它应该深刻在每个公民的心里。特别是当你决定为权利而奋斗的时候，程序正义也是必须首先考虑的。甚至，它不需要所谓国家法律的认可，它只要公民自我认可。这是马丁•路德•金的原则，现在成为我那位朋友的原则，将来（希望是不远的将来）也会成为我们每一个人的原则。当这个原则深入人心的时候，民主就不再仅仅是文字或者口号，甚至不再是一种工具或者武器。本质上，它就是一种生活方式。
那位朋友，农民出身。我去过他家乡，生存条件不可谓不恶劣。但是，当他怀着梦想进入城市，当他花钱买下自己的房子，竟然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领悟到民主的真谛，更重要的是，他按照自己领会的方式认真去做了。这真令我这种书生无比佩服。子曰：“吾尝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行。”信哉。
在该小区网页的业主论坛上，朋友被尊称为“泉哥”。今天早晨我有事去那个小区，跟物业方面闲聊，没有不知道泉哥的。也就是说泉哥是领头的。
在小区里走，很快就看见泉哥正领着一帮人挂横幅：小区幼儿园业主意见征集处。石墩子上放了厚厚一摞征集意见书，向每个路过的住户发放，然后无数次地解释和征集签名。
我办完事离开的时候，时近正午，泉哥他们还在。今天大概是入夏以来最闷热的一天，泉哥脑门上晒出一层油汗。不远处，小区的门卫正躲在荫凉里发呆。出门的时候门卫跟我打招呼：快热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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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7-05 10:13: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