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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5.坍塌的天空
我清楚地看见竖在我和我妈之间的那扇严丝合缝的大门－－是我自己关上的，我怎会看不见呢？我也曾经想过，要将它推开一道缝，免得让人窒息。
机会来了。
07年11月是我妈的六十虚岁生日。我们老家作兴过虚岁生日，六十大寿是一项很重要的活动，对寿星、对家庭都如此。很久以前，我妈在跟我闲聊天的时候，曾数次提到，将来她的六十大寿要好好操办一下。作为家中长女，我认为自己对这个寿宴责无旁贷，因此，提前半年就给她打过很多次电话，问问老妈应该怎么操办。我十六岁去外地上大学，毕业后只在家里呆过短短一年半，对家乡的人情实在缺乏了解，从来没有过操办这种大型寿宴的经验。因此，应该怎么办，她一定要告诉我，无论出钱出力，我在所不辞。
每一次，我老妈都在电话里说：“不用什么大操大办了。我现在想通了，办这种寿宴没什么意思，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就可以了。”
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老妈说，我什么都不缺。
--我送你一条金项链吧？
--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戴什么首饰？你以前买给我的那些首饰，将来我都要慢慢还给你。
--要不，我出钱，你和爸爸去东南亚旅游一趟？
--我现在就对打麻将感兴趣，哪儿都不想去了。再说，我打死也不想跟你爸爸一起出门了，没意思。
--那我直接给你钱吧！
--就算你给我，我也不要！你知道我有的是钱，不缺钱。
我一筹莫展。我老妈不缺钱是真的。父母辛劳一生，在县城置下许多产业，房租、退休金加上我老妈开麻将馆的收入，足以让他们在那个小地方生活得像皇帝。但是，毕竟这是过六十大寿，做儿女的怎么样也得表示一下吧？
知道生日前两个月，我老妈才对自己的寿宴发了第一条指示：原本十一月份的生日，考虑到那时候大家都忙，不能全部回来，就提前到十一吧。你们把老公孩子都带回家。
我和妹妹立马答应了。妹夫是个传统的英国人，来中国生活近两年，却始终抗拒中餐。回到我们那个小县城，他语言不通，饮食不惯－－整个县城没有一家西餐馆，也几乎买不到做西餐的原材料，更没有烤箱。最要命的是，每次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他都像个稀有动物似的，被人指指点点地参观议论。即便如此，因为这次寿宴的重要性，他二话没说就同意带两个儿子一起回家贺寿。
十月一号，我们一家从北京，老妹一家从广东，聚齐在娘家。一大家子人开始商议寿宴的事，老妈说3号是个好日子，就定在3号吧。然后我们请示拟宴请的宾客名单。老妈说，一个客人都不要请，就我们自己家人吃顿饭好了。我们惊讶地问：难道连小姨也不通知？我妈说，你小姨家那么穷，通知她的话她还得送礼，打扰她做什么？我们只好说，那好吧，只要你高兴，怎么样都成。
到了2号晚上，一家人吃完饭坐在沙发上聊天，老妈突然哭起来。我们惊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呜咽着说：“明天我过六十岁，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你们连她也不通知吗？你们还有良心吗？”
我们都傻眼了。赶紧打电话通知小姨，请她明天来参加寿宴。
一直到过完国庆节，我们要回北京了，老妈还是不肯告诉我她想要什么礼物。我东看西看，家里的洗衣机还是我十年前给买的，每次洗衣服的时候，都得有人站在旁边伺候着，全自动已经快变成全手动了。于是想，不如给老妈买个洗衣机吧，这样她以后省力些。弟弟说他自己家刚换一个一千八的洗衣机，挺好用的。我就给了他两千，让他帮老妈也买个同样的洗衣机，剩下的二百，等老妈过正生日的那天，买个大鞭炮来放。因为，老妈说，我们老家的风俗是，父母过生日的鞭炮，要由女儿来买。
过完国庆节，我和老妹两家各自返回。老妹也留了一些钱，作为给老妈的生日礼物。一个多月后，老妈真正的生日到了。弟弟和弟媳提前一天赶回家，问老妈要买多大的鞭炮，预备给明天早晨放？老妈说，随便，你们看着办，多大的都成。弟弟两口子就上街了，一会儿俩人抬回一个硕大的鞭炮。千不该万不该，我弟媳多了一句嘴：“今天买的鞭炮真划算，这么大一个，才花五十块钱！”
一听这话，我妈立刻爆发了：“我过回六十岁，你们就给我买五十块钱的鞭炮？你们还是人吗？良心都让狗吃了？我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容易吗？”
弟弟也很生气：事先我已经问了你要买多大的鞭炮，你说随便。我觉得这个鞭炮已经够大了，就算你不满意，我回去换一个更大的就是。有话好好说，干吗张嘴就骂人呢？
老妈不但骂，而且开始哭。我和弟弟妹妹一起成了被骂的对象。因为，本来这个生日用的鞭炮应该由两个女儿事先买好的，但是两个女儿谁也不买。我听到弟弟的转述，赶紧打电话过去解释：不是我不想买，那么大的鞭炮，提前一个多月就买好了放在家里，实在不安全呀！再说我国庆节回去就交待好弟弟了，也给他留了钱，不管要多大的鞭炮，随便买，你想放一千两千的都没问题......
我老妈已经泣不成声，边哭边骂，说我作为长女，却没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把她的六十岁生日彻底毁了，她今后十年的日子都会过得特别不顺。“做妈的过六十岁，你连个礼物也不送，你还有良心吗！”
一半因为挨骂，一半因为委屈，我在电话里也哭了：“我问了你无数次，你都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礼物，送你洗衣机你又不满意......”“洗衣机也算礼物吗？那是全家人用的，不是我个人用的！”
就这样，寿宴变成导火索，我老妈以此向全家人发起进攻，把全家人都当成和她势不两立的假想敌。她觉得自己太受伤害了：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结果家里没有一个人在乎她，连六十大寿都不让她好好过。
不但自己家人，娘家人也给她添了无尽悲伤。04年年底，不到六十岁的大姨服农药自杀。一个老混蛋丈夫，老实得近乎没用的儿子，智力有点问题的儿媳，两个幼小的孙子，三个嫁出去后对娘家不管不问的女儿......生活的艰难使辛劳一生的大姨感到绝望。而那时，我爸妈正在英国探亲，她甚至等不到这个一直被她视为顶梁柱的妹妹回来，便选择独自了断。
大姨家的三个女婿，一个嗜赌成性，一个好吃懒做。这两家人屡次向我妈借钱未遂，干脆就断了来往。大表姐也因一起打麻将时产生纠纷，和我妈闹翻。这些都不算什么，对我妈最大的打击来自我小姨的女儿。小姨家的一双儿女从小就被我老妈费尽周折弄到县城上学，尽心照顾到初中毕业，我妈妈一直待他们视同己出。
我的这个表妹，曾经为了讹诈区区三万块钱，谩骂、威胁，向我妈使尽种种下三滥的手段。那时外婆还未去世，她和小姨在旁边看着，却自始至终未出面喝止过我表妹。直到最后，我小姨的儿子终于熬不过良心的谴责，站出来澄清事实。他说，当初我爸因做项目时借他姐姐的三万块钱，后来因他父母的要求，经过他姐姐同意后，的确转给他买房子用了。这个表弟从小和他姐姐一起在我家长大，这次总算良心未泯，将我妈从莫名的诬陷中解脱出来。
那时我不在老家，后来弟弟向我转述当时的情景。我表妹和她老公来我家，逼着我妈还那三万块钱。我妈说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但是因为当时借款还款都未写字据，我表妹矢口否认，威胁说，如果我妈不还钱，她就要她孙子的命。我妈当时哭着跪倒在我表妹跟前，叫她“亲娘”――“如果你还有良心，你就看在我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带大的份上，你拍着胸口问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可以想见那时我妈妈心里的绝望。为了娘家人、婆家人，她和我爸爸打了一辈子，最后娘家人却如此对待她。所以，如果现在还有人跟我说什么“善有善报”，我只想回赠两个字：放屁！
做善事，唯求心安而已。如果图的是善报，我劝你还是趁早别做，否则一定会失望的。我老妈倾心倾力对待娘家人，虽然她并没想过图什么回报，最后却还是落到如此田地。
但是，如果你说“恶有恶报”，这个我信。我那蛇蝎心肠的表妹和妹夫，年纪轻轻就好逸恶劳，成天在麻将桌上混生活。我表妹不但沉溺于麻将，还和麻将桌上的男人们勾三搭四，令她老公也看不过眼，最后离婚了。我表妹为了勾搭上稍微好些的货色，跑到省城去做美容手术，最后差点被毁容。
我妈穷尽一生鼎力支撑的三片天空，就这样坍塌成瓦砾场。当我写到这儿的时候，我才忽然想明白，为什么我妈妈那么喜欢打麻将，她说一上麻将桌就会忘记所有的烦恼。我这个人不懂打麻将，也不会打任何游戏，一直不明白麻将和游戏何以能令人如此沉醉。现在我忽然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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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29 17:02: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