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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6.谁是Mrs.Right？
几十年来，我妈和我之间的关系，可用一言以蔽之：控制与反控制。从小，她一直控制我的精神，试图引导我的好恶。长大后，我学会独立思考了，她控制不了我的想法，又开始控制我的经济。结婚之前，她要我把所有的积蓄都寄回给她保管，因为老家银行利率高；成家之后，每隔几年家里就会向我借一大笔钱。开口的往往都是爸爸，但我知道，家里的大事小事其实都是老妈在做主。
每次父母向我提出借钱的要求，我心里都很不情愿，因为家里不缺钱，他们向我借钱只是去做投资，为他们的儿子、孙子挣更多的钱，却要找我这个做女儿的来垫资。我从一开始的无奈渐渐变成伤心与愤懑，终于在去年年底，当我爸爸再次要求我暂借给他25万，帮他归还银行贷款时，我一口回绝了，并且告诉他，今后我再也不会向他们提供这种类似借款。
父母屡次理所当然地向我借钱，一方面是他们认为我今天的一切都是父母培养的结果，理应像我妈妈一样，无条件地回报娘家；另一方面是我今天忽然想到：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们想通过借钱，多多少少再将我置于他们的掌控之下。
而我，虽然从小生活在我妈的强势之下，性格却反而因此更加叛逆。在我艰难的成长岁月里，我一直将我妈视为一个坐标，逆向而行，发誓要走一条和她完全不同的路：她的人生向左，我的人生就一定要向右；她的家门永远洞开，家中高朋满座，我一定要关上门，只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她对婆婆不好，我一定要善待婆家；她总是蛮不讲理，我要尽量春风化雨......
很久以前，有几次我和老公吵嘴，他被逼急了，说一句：“你和你妈简直一模一样！”我愤怒得要扑上去撕咬他。他不知道，在我心里，“和你妈一模一样”，这句话是对我最大的侮辱，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人生失败。
而我妈妈的人生失败呢......我想，她早就知道了，事到如今也无奈地接受了。一个女人，如果拥有爱，并且懂得如何去爱，那么不管她的物质世界如何，至少她的精神世界是富足的。而我妈恰恰相反，她的后半生，外在的一切条件都有了：自己有体面受尊重的工作；丈夫聪明能干会挣钱；三个儿女都很给她挣面子；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可是，她幸福过吗？她这一生不幸的根源又在哪里？
我奶奶，我妈妈，我，我们这三代女性，可以作为研究中国六十年来女性命运的典型案例。我奶奶八岁开始做童养媳，受尽婆婆的折磨；等她成为婆婆之后，她理所当然地想把她曾经的命运顺承到我妈妈身上，就像世世代代的婆婆们所做的那样；而我妈妈已是新时代具有新思想的女性，哪里会甘愿就范？而我，受过高等教育，接受过西方文化的熏陶，即便对中国传统的孝道，也不愿盲从，而是一分为二去看。
两代女人斗啊斗，斗争了大半辈子，我爸爸和三个孩子就不幸成了她们的斗争筹码。我爸爸在外面呼风唤雨，回到家却被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狼狈不堪。奶奶以为只要把儿子和孙辈拢在一起，她就可以无所忌惮；我妈以为只要把丈夫和儿女钳制得死死的，她就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然而，没有谁成为最后的赢家，不止她们，我们全家都输得一败涂地，这就是所谓的“面面俱伤”。
强势了一辈子的老妈始终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当初我们偏向奶奶的时候，她认为我们是被奶奶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奶奶去世后我们偏向爸爸，她以为我们是被爸爸的钱收买了人心。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浅显的道理：人类的同情心往往都是偏向弱者的，即便她的亲生儿女也不例外。她的人生当中，其实很多时候都在受害，但即便在这个时候，她也往往还是以施害者的强势姿态出现，所以从未博得过同情。
而爸爸和我们三个，输就输在这种盲目的同情心。在面对奶奶和我妈的矛盾争执时，一开始我们就做了“有罪推断”，认为奶奶虐待妈妈都是过去的事情，我妈不应该再纠缠于这些往事。这种盲目的同情心无形中滋长了奶奶和我妈妈斗争到底的勇气和决心，虽然，她后来的斗争，是以一种外人看不见的非暴力方式进行。
强势了一辈子的老妈，自始至终不肯直面自己失败的原因，依然选择决绝地对抗。比如那次六十寿宴。她明显地感觉到我们对她的冷漠与敷衍，哪怕我在电话里一次次表示要好好操办，要送她礼物。她知道我那么做只是出于长女的责任感，而不是出于母女之间由衷的爱，所以最后她借机爆发，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方式，拒绝所有人伪装出来的善意与配合。
从那以后，她不顾所有家人的反对，专心经营她的麻将馆。麻将馆不但能让得到金钱上的满足，还能让她得到情感上的满足，因为，没有好的人缘，人家是不会来你这儿打麻将的。老妈潜意识里以此安慰自己：看看，我的麻将馆生意这么好，说明我的人缘还是很好的，我并不是一个遭人嫌弃的人。
回过头来审视我自己－－我一直认为自己在尽力担当作为长女的责任，可是，我做到了吗？我用心去做了吗？从小我就和妈妈势不两立，表面上惧怕她，内心里憎恨她。小时候我跟奶奶一起睡，后来跟妹妹一起睡，我习惯了和她们各睡一头，在南方难捱的寒冷冬夜里，把彼此的双脚抱在怀里取暖。如果偶尔和妈妈睡一床，我却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避免碰触到她的身体。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手挽手和她一起逛过街。甚至，就像那次因寿宴的事，妈妈在电话里哭诉的那样：“我在北京，呆在你家的时候，你下了班要不就是看电视，要不就是上网，从来不会主动和我聊天。我搬着椅子追你到书房，想和你说会儿话，你就随便敷衍我几句，眼睛盯着屏幕，看都不看我一眼......”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家人都在指责老妈的蛮横，指责她的坏脾气和不讲理，从来没有一个人试图去理解她、同情她。沉重的负恩感与责任感迫使她必须为娘家人尽心尽力，最后娘家人却认为她那都是应该的，我们则认为她是自找的。她希望我们和她一样去爱她的娘家人，但从小我们就嫉妒甚至憎恨我表弟表妹，因为我妈对他们比对自己的孩子都好；并且，就是因为他们，我爸妈才没完没了地吵闹厮打。在她和我奶奶的争争斗斗中，我们自始至终毫不犹豫地站在奶奶一边，从来没设身处地想过她的愤懑与委屈。正是我们对她的公然漠视与无形指责，将她一步步推到另一个极端。
“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我一直以为这句话只是我老妈的行动准则。现在我才知道，很多时候我也如此。在我妈的人生中，我不也一直认为所有的错全都是她自己一手酿成的吗？"Mrs.Right”－－“永远正确太太”，不仅仅是她，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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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30 11:40: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