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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转载]拾玉镯(下)
五
赫鸿轩效仿《拾玉镯》里的公子,把镯子送了佳人,回家挨了他爷爷——真正的蓝旗佐领一顿暴打,直打得赫鸿轩的奶奶跑到东边教堂请来了神父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当地人称“鬼子老米”的,才制止了暴力的继续实施。
赫家全家都信东正教,他们的祖上之所以选择手帕胡同居住,很大原因是这里离东正教圣母安息教堂只有一墙之隔。俄国在北京的教会只此一处,教会占地三四百亩,在东直门北边圈了很大一片地界,北京老百姓最早称这儿叫“罗刹庙”,后来叫“北馆”,当然还有南馆,南北馆紧紧相连。南馆是闹义和团以后将前边的四爷府买进扩建的,义和团之乱中被杀的教徒数百人埋葬在教堂内圣所之下,偌大圈子内有钟楼、男女修道院、图书馆、学堂等等。我小时候也常到北馆玩耍,路过手帕胡同的赫家也会进去弯一下,喝一碗凉白开,吃一个西红柿什么的,属于雁过拔毛性质,没有感情因素,因为我怎的也忘不了那个镯子。曾经跟着赫鸿轩一块儿给他的祖先上过坟,不是出于对赫家先祖的崇敬,是因为赫鸿轩答应回来的路上带我去逛雍和宫。赫家先人埋在安定门外护城河北边,那儿是俄国东正教的坟地,人称“鬼子坟”。跟中国坟地不同,那里有很多墓碑,还有雕塑的人像,千姿百态,很有看头。在一个低洼处,我甚至看到了一颗没有腐烂的人头,是个男孩的头颅,黄头发,蓝眼睛使劲地瞪着,半个下嘴唇没有了,牙齿全龇在外头。我自认是个胆大的孩子,老实说,那个东西着实把我吓得够呛,回来净做噩梦。
现在“鬼子坟”的地界变作了一片高楼,车来人往,再难寻觅石碑和人头;北馆那个不粉不红的钟楼连同楼宇均被拆毁,改作了俄罗斯大使馆,只有南馆被辟作了公园,尚可进入。60年代,我在它的西墙根,拾捡到大量的细瓷片,其中有一块指甲盖大的绿石,绿得纯粹可爱,后来拿给搞地质的朋友看,说是与铜矿伴生的铜碳盐的蚀变物,又叫孔雀石,中国广东与俄罗斯均出产此物,不是什么值钱的石头。
前不久,我到俄罗斯旅游,在沙皇东宫的某个厅堂里,见到了用这种石头雕刻的巨大盆子、桌子以及各种装饰,才知道俄国人对孔雀石感情之深。联想到赫鸿轩的绿镯子,当属于同一质地,源于同一国度。赫兔兔要姓赫洛斯托夫,从根上说应该是没错,赫家原本是俄国人,在中国几代人的熏陶,百多年的磨砺,让他们变得比北京人还北京人,比八旗子弟还八旗子弟。除了这个镯子,的确找不出一点儿俄国影儿了。
17世纪,中国和俄国在黑龙江阿尔巴津打过一仗,俘虏了一批沙皇俄国的军士,清朝将他们编为满洲旗下的俄罗斯佐领,纳入正蓝旗,委以重任,一切待遇与中国军队相同。军士们没有家眷,政府便将统领衙门收押的女犯配与为妻,使这些沙皇军士在被窝里就开始学习汉语了,以极快速度融入了中华文化。赫鸿轩的祖上便是这支队伍的领队,改编后被委以佐领职位,于是长着满头黄毛的赫洛斯托夫留开了长发,梳起了长辫,穿起了长袍马褂,将个马蹄袖翻得如同中国人一样地熟练。赫洛斯托夫分配到一个江苏美女为妻,据说美女父亲因修河堰犯事,本人被斩,全部家眷沦为奴隶。江苏女子生下的儿子带有混血成分,具备了父母双方的优点,使这个家族的基因聪明、美貌,有着明显优势。
赫兔兔的来到中国的先祖,在中俄尼布楚条约的谈判中,充任过翻译,但凡内阁有与俄国交涉的文书,都由赫洛斯托夫担当,朝廷对赫家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与肯定。时间长了,赫洛斯托夫改姓赫,俄罗斯的旗兵们也纷纷改变姓氏,罗曼诺夫姓了罗,哈巴洛夫姓了何,普列汉诺夫姓了浦。
想必那只手镯就是从俄国带过来的。
有人说,俄国人不戴镯子。
我们家老七说,大概是从国外带来的料,着中国工匠高手雕刻的,没有绝妙的手艺雕不了孔雀石,所以,镯子的工艺应该比镯子本身更值钱,更珍贵。
赫家在中国一辈辈地往下传,到了赫兔兔这儿,无论从相貌还是语言,早已没了俄罗斯的影子。一切都变了,只有信仰没变。
赫鸿轩信奉东正教,信奉圣母玛利亚。
六
早早就娶了媳妇的赫鸿轩,跟孙玉娇过了没有半年就腻烦了,跟孙玉娇过日子远没有跟老五一起厮混精彩。于是旧技重演,鸾梦重温,把个孙玉娇远远抛在脑后,继续跟老五混迹于茶房酒肆,如胶似漆,成为当时人们议论的话题。
赫鸿轩与他的大姐式的媳妇孙玉娇没什么感情,虽说是自己挑选的,当时两情相悦,但毕竟是两路人。对与老五的关系,开始孙玉娇还能忍耐,后来知道内情就不干了,向老家儿告状,说赫鸿轩薄情,天生不学好,净跟老五干些没名堂的事儿。赫鸿轩的长处在嘴上,要论战,连说带损,孙玉娇绝不是个儿,孙玉娇扬长避短,偏偏儿的动手不动嘴,很能发挥自己的优势。半夜三更赫鸿轩回来晚了,她也不言声,噌地从门后头蹿出来,双手拦腰抱住,张嘴就朝肩膀上来一口。赫鸿轩吓一跳,赶则看清楚是自家媳妇,哈哈一笑说,想跟爷撂跤吗?爷可是正宗八旗子弟,祖上就是撂跤出身!
赫鸿轩边说边往外推他媳妇,哪里摘得开,两人从屋里扭到院里,各屋的灯都亮了,兄弟妯娌们站在房门前看稀罕。赫鸿轩的脸面有些搁不住,使了个别子就架脚,脚架空了,手别子也没别着,要使个旱地拔葱却箍不住腰。孙玉娇鼻子里一哼哼,脚一垫,身子一弯,托着赫鸿轩胳膊抓着裤裆,轻轻松松一掉腰,赫鸿轩就像顺风旗,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赫家没人阻挡,都知道赫鸿轩没出息,没大少奶奶当间儿挡着,赫鸿轩指不定闹出什么更荒唐的事儿来。于是赫家老爷子在院中当众宣布,白天,赫鸿轩可以在茶馆弹弦子挣钱,但是晚上八点以前必须回家,不许在外头过夜。
……
我的五哥死于解放前夕,年龄其实不大,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除了九条那所房子,因为父亲没有把房契给他,没能卖出去以外,他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包括桌椅板凳和炕上的铺盖。忠实跟着他的,不弃不离的,唯有赫鸿轩。彼时“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西服裤子短大衣”之类流行歌曲早已代替了曲子、三弦,没有谁再肯花工夫去品什么“翠楼东,细柳含烟,潋滟波光;残霞外,几树蝉声,一片斜阳”了,赫鸿轩变得与老五一样一贫如洗。所不同的是,赫鸿轩落架下海,在安定门内路西茶馆演唱京韵大鼓,每日收个块儿八毛,能刚够一天的嚼谷。之所以选定安定门茶馆,一来这里是东城的大茶馆,喝茶的人多;二来离手帕胡同的家近,离九条的五哥也近。
老五穷归穷,却看不上赫鸿轩挣的那俩“小钱”,他的嗜好在升级,由大烟改白面了。毒瘾一上来,不能自持,鼻涕眼泪,哆里哆嗦连滚带爬地到门楼胡同后门去赊账。人家知道老五书法精湛,往往让他过足瘾,写字半日才能放人。这么一算,老五字的价格已廉到极点,但他不以为意,出了门仍是大爷一样地张扬,谁想求他的字得托人,先付润笔。他拿了人家的钱转脸就忘,害得屁股后头老有要账的,久之,要字的摸着规律,夹着纸笔带着现钱,让他当面现写,钱货当时两清。这么一来,老五更来了绝的,不用书案毛毡,只要有人抻纸,他躺着都能写。
1947年冬天,天气很冷了,老五还穿着夹袄,一条单裤是春绸的,夏天的物件,他的棉袍还在当铺里,一直没机会赎出来。已经不用刻意装扮,现在的他完完全全是个叫花子模样了。不同的是嘴上的胡子,再不是野鸡毛般的花哨,而是斑驳的灰白,乱糟糟堆在下巴上。添了抽筋的毛病,十个手指头鸡爪一样地佝偻着,很少有能全伸开的时候。腿上长了疮,流脓流水。一双鞋来自娼妇的馈赠,粉穗绣花,真应了赫鸿轩的演唱“缎儿鞋趿拉着”。
我母亲到九条看过老五几次,都找不见人,看着空荡荡的房子,老太太只是心伤,隔着窗户为她的“乖乖”难过。时时地探望,时时地留下钱物,不见回音也不见人。跟我父亲提及,想把“乖乖”叫回家来住,我父亲的回答很坚决,那畜牲死了才好!
有天晚上,赫鸿轩过来看老五,用手绢包了两个窝头,两个咸鸭蛋,怕窝头凉了,揣在怀里。也偏巧,那天老五下晚在萃华楼刚吃完请,席面上现写现卖,卖出两幅六尺中堂。眼下一肚子焦溜丸子、红焖鱼唇正没地方消化。见了赫鸿轩,不等他掏出窝头便把一封银元拍在桌上,让赫鸿轩明儿个到门楼胡同给他买些面儿来。赫鸿轩说,到门楼胡同可放到下回,要紧的是得把棉袍赎回来,今天北风刮得紧,眼瞅着西边的天上来了,明天有场挡不住的大雪,五哥别冻着了。
老五说,袄儿也要,面儿也要,剩下的给你儿子挂达扁儿买些关东糖,灶王爷快上天了。
赫鸿轩说,难得您还惦记着挂达扁儿,那小子过了年就该上中学啦。
老五有些忧伤地说,我上中学的时候,额娘这会儿早把棉袄棉裤套在我身上了,那个暖和、绵软,这一晃,几十年了……
许久,老五没有说话。
赫鸿轩叹了口气说,话赶到这儿了,不得不跟您说,前儿个我在安定门门脸碰见了四大大,四大大一脸灰土,挎着包袱,说是才从草篮子监狱回来,去看府上的三格格,人家没让进,给撵回来了。
老五愣了一会儿说,我三姐是共产党,她虽然没说,可我们家里全知道。走到这一步,也是预料当中。我在法国的同学王利民,王国甫的儿子,也是共产党,跟我三姐在北平是一事的,王利民跟他爸爸闹翻了走了,其实是接到任务走的,到南边当新四军去了,让人包饺子馅包在皖南了,他的死亡通知书不还是我让你给王家老爷子送去的?
赫鸿轩说,我还记得,那是一封在路上走了几年的通知书。我把王家老爷子约到茶馆,把那封信亲手交给他,老爷子没看完就动弹不了了,人整个傻了。老年丧子,人生一大悲啊!老王家就这么一个儿子。
老五说,这回,怕我额娘要老年丧女了……
赫鸿轩说,总不至于……
老五说,政治的事情你不懂,你是个就懂得风花雪月的人。政治是什么?政治是血雨腥风,没有半点儿人情。七舅爷家的青雨,一个戏子,愣是让人在后脊梁打了七十多个窟窿,上哪儿说理去!我姑爸爸家的小连,跟着政治走了,到现在音信皆无,死活不知。我要不是个没出息的,也跟着王利民走了,可我撂不下的事情太多,比如这嗜好,这恣意放纵的日子,疼我的额娘,北平的一大帮朋友……还有你。其实细想想,我是没那勇气,也没那能耐,我是个懦弱小人!
赫鸿轩说,五哥您别自个儿责备自个儿,在我眼里,您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您看透世事,活得洒脱自在,谁能有您的勇气啊!这些年,跟着您,我真悟出了不少人生大道理,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浑得鲁儿,变成了一个养家糊口的人,这情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老五说,我无牵无挂,两眼一闭,驾鹤西游去了。我料定了,叶家宅门是不会理睬我的,大不了,我额娘为我掉两滴眼泪儿,兄弟老七偷着出来瞄我一眼,就算是很有情分了。
赫鸿轩说,五哥您怎么说这种败兴的话,别说没这样的事,就是有这样的事,我们家的蚂蚱、挂达扁儿、小刀螂,全是您披麻戴孝,摔盆打幡的人!
老五说,你来送窝头,怎么扯起披麻戴孝来了?明天下晚要是还有闲钱,我在东来顺请你那仨小子吃涮羊肉!
赫鸿轩说他还得赶着回去,挂达扁儿他妈这几天怕是要生。老五说,这是第四个了吧?
赫鸿轩说是第四个。老五说,比我们家还差得远,我们家是十四个。
老五看了看桌上的钱,有些伤感地说,十四个……管用的没一个!
赫鸿轩问棉袍还要不要赎,老五说过几天再说。
赫鸿轩围上围脖,戴上帽子要走,老五拦住他说,再给我唱段。
赫鸿轩说,这些年您还没听腻呀?
老五说,我永远爱听,永远不腻。
赫鸿轩问唱哪段,老五说,就唱《风雨归舟》。
赫鸿轩说,这个段子您听了多少遍了,换个别的。
老五说,我想听这个。
赫鸿轩张嘴要唱,老五说,还有开场白呢,我要听全须全尾儿的。
赫鸿轩只好开口道,蒙五哥不嫌弃,借五哥一点儿耳音,学徒赫鸿轩至至诚诚地伺候五哥一段《风雨归舟》——
老五喊了一声好,赫鸿轩提足精神开唱:
过山林狂风如吼,堪堪的大雨淋头,获金鳞渔翁摆桨荡孤舟。
望长空电掣雷鸣风云骤,慌得他随风冒雨赴中流。顾不得绿柳村头鱼换酒,眼难睁,遍身雨打蓑衣透,见天连水,密云稠,难辨村店与林丘。风雨催,烟云凑,恰来到,小滩头,携鱼拽缆忙登岸,抛篙系孤舟。猛回头,但则见,贪午睡的小牧童儿,他在那,雨地里,哭着去找牛。
赫鸿轩使出了浑身解数,将个《风雨归舟》唱得字正腔圆,炉火纯青。应该说这是他几年来唱得最好的一回,也是最满意的一回,将暴风雨中的迷蒙、被动、无助、挣扎唱得淋漓尽致。最后一句“哭着去找牛”本是意境的点缀,他唱得有些绝望悲凉,使得五哥的眼里洇出微微的湿意。
风雨归舟,归哪儿哦?
七
第二天,一场暴雪,纷纷扬扬遮盖了北京。
房树白茫茫一片,狂暴的北风中,路断人稀,地冻天寒。
茶馆没有生意,赫鸿轩闲在家里,听凭孙玉娇的指使,给三个半大小子的毛窝钉前后掌。老北京有“过阴天儿”的传统,逢有坏天气,都闷在家里,弄些零食解闷儿。赫家少奶奶孙玉娇挺着大肚子把刚炒好的一簸箕铁蚕豆倒在桌上,赫家的几只虫子蚂蚱、挂达扁儿、小刀螂一窝蜂地扑了过去,不顾蚕豆滚烫,都使劲往自个儿跟前搂。孙玉娇嚷道,凉凉了再吃,这会儿是皮的!
哪里制止得住?
挂达扁儿还想着爹,剥了个豆塞进赫鸿轩的嘴里,烫得赫鸿轩直吸溜。豆子炒得火候恰到,香脆无比,挂达扁儿说妈炒的豆子好吃。赫鸿轩说,你妈是谁,你妈是“十里香”酒铺掌柜的,炒豆煮蛋是她的老本行。
孙玉娇不乐意了,说,再怎么着我们也是正经买卖人,不低三下四。您倒好,在茶馆里吃开口饭,沦入下九流行当。
赫鸿轩说,下九流也是人,凭本事吃饭,我心里高尚着呢!
两口子吃炒豆,逗贫嘴,一晃一天过去了。雪到傍晚总算住了,又换作干冷的风,连檐下的家雀也冻得缩在窝里不出来了。赫鸿轩说,今儿个不知怎么的了,我的心里有点儿乱,老是突突地跳。
蚂蚱说,我爸八成是饿的,早晨到现在就吃了一碗杂面汤。孙玉娇说,赫鸿轩又在想念叶家老五了,惦记着往九条跑呢。赫鸿轩说,这会儿我不惦记他,他手里有一封银元,冻不着也饿不着。
挂达扁儿说,爸是惦记着妈,妈马上就要生小弟弟了,我把弟弟的小名儿都取好了,顺着排,叫拉拉蛄。
孙玉娇呸了一声说,听拉拉蛄叫唤,那就是死了,拉拉蛄跟死人绞到一块儿,不好!换一个!
还没来得及换,当晚孙玉娇就生了,依了挂达扁儿的预言,的确是个“小弟弟”,小家伙声音洪亮,模样长得挺阳刚,挺周正。
早晨天刚亮,有看鼓楼的老李敲门,直着嗓门说五爷过去了。赫鸿轩慌忙穿衣,跟着老李往外走,边走边问人在哪儿。老李说在后门桥的桥底下。问还有救没有,说是人早已僵硬了。
赫鸿轩赶到后门桥,警察方面早到了。天寒,街上的倒卧随处可见,不新鲜,让收尸的拉走便是了,连报也无须上报。可眼下这个不同寻常,眼下这个倒卧细皮嫩肉,穿了一身警察的衣裳,佝偻着身子蜷缩在桥底下,安安稳稳像是在熟睡。赫鸿轩揭开苫着的破席,弯下身往死者脸上仔细瞅,果然是老五,嘶声喊了一声“五哥啊……啊……”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看尸的警察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丧主,麻烦您通知一下本家儿吧,这儿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赫鸿轩不忍离开老五,老李说,死尸不离寸地,赫先生您尽管去,这儿有我们呢,我们都是五爷的朋友,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赫鸿轩起身上桥,照直往北跑,要到车站等铛铛车。一辆洋车追过来,拉车的说,赫先生,什么时候了,您还等铛铛车,坐我的车走吧!
赫鸿轩面有难色,拉车的说,您甭顾忌车钱,这趟道是我应该跑的,五爷生前常坐我的车,没少照顾我,给五爷办事,我心甘情愿。
赫鸿轩坐上车,一路泪水不住,把个棉袄袖子哭得湿溻溻的。拉车的照直拉到我们家门口说,您进去别急,慢慢儿说,我在门口等着您。
那是自打赫鸿轩从我母亲手里要回镯子后第一次登我们家的门,谁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种情况。赫鸿轩把门环拍得山响,看门老张慌慌张张打开街门,说家里老爷太太还没起来,问赫鸿轩这么早有什么事情。赫鸿轩带着哭腔说,五哥殁了!
老张吃了一惊,不敢耽搁,直把赫鸿轩引到正房。父亲迎出房门,并不是他多么有礼貌,是他压根儿就不想让赫鸿轩进屋。父亲对赫鸿轩的鄙视是显而易见的,抄着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斜视着悲痛欲绝的来者。赫鸿轩简要地说了后门桥的情况,指望着叶家能派人去料理后事,却不想我父亲一口回绝,说九条的老五和叶家没有任何关系,他走的时候和家里立下了字据,无论是飞黄腾达还是穷途潦倒,无论是生还是死,从他走出家门那一天起彼此就互不相干了。
母亲在父亲身后悲伤地说,尸总还是要收的……毕竟是叶家的骨血……
父亲说,难道还让他入祖坟吗?下三烂的孽障!
赫鸿轩没想到叶家是这种态度,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父亲非但不管老五的事情,反而给来者以寒碜,点着赫鸿轩的鼻子说,你就是赫家的大公子,你们家出了你这么一个现世报,也是家门不幸!你和老五丢人现眼,把两个世家脸面全丢尽了!你还着脸来报丧,兔死狐悲,想想你自个儿将来的下场吧!
北京人数落人从来不直截了当,母亲使劲扯父亲的胳膊,可也未能阻止父亲对赫鸿轩直面的羞辱。我至今不能理解我的父亲当时是出于何种心态,竟然能一反平日的矜持,一反知识分子的风度,不顾教授的身份、老家儿的分寸,一味地对着赫鸿轩开炮。这等于是在抽赫鸿轩的耳光!为这事我后来问过母亲,母亲说,你父亲那是悲极生怨,就差一哭了。
难为了赫鸿轩,他可能从未受过这种奚落,从未受过这样的欺负,一张脸先是通红,继而煞白,最后站直了身子硬声回复道,四老爷,我是四个儿子的父亲,是有家有室的男人,我跟五哥的情义用不着别人指三道四,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们也是拆不散,掰不开的好伙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敢问四老爷,您这辈子有过这么掏心肺,托生死的朋友吗?
母亲看着父亲,父亲的脸变得铁青,母亲知道,父亲的交往不少,应酬不少,却没有一个朋友,私下常叹,倚遍栏杆,欲与知己言,回头无人,奈何!
见父亲语塞,赫鸿轩又说,我来告诉您五哥的事,不过是个礼数,五哥后事的操办我们也没想仗着叶家,外头争着摔盆打幡的人有的是。五哥活着的时候亲自在香山给自个儿选了坟地,绝没有跟您家一块儿掺和的意思。这事您家里的人出不出头,跟我们没一点儿关系,跟五哥更没一点儿关系。我该说的都说了,告辞!
赫鸿轩一拱手,转身朝外走,我母亲紧追两步说,你等等,老五是我儿子……我得去看看他……
父亲雷霆般一声吼,你敢!这个家,谁也不许去!
母亲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嘴里叫着“乖乖”,泪如雨下。
我的七哥多了个心眼,从后门溜出,随着赫鸿轩一块儿去了后门桥,收敛老五,总算有了个叶家兄弟在跟前,这或许给了我母亲一丝安慰。
老五的丧事办得很风光,有不少气味相投的朋友来陪灵,其中“伙伴”式的人物来了不少;有东西城的叫花子,南北城的妓女;自称是干儿子,干闺女的不下二百;吊唁者有军界、外交界高官,艺术界名人;也有贩白面、卖假药的和青红帮的;推车卖浆者之流更不在少数……
我的五哥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在了后门桥;轰轰烈烈地走了,启程于东四九条。他在我们家里,没留下任何痕迹。我常常猜想他的真实长相,但是很模糊。我问母亲,老五长得像谁啊?母亲说,像你。
怎么可能?
警察推测老五死于雪日晚上九点,那是赫家拉拉蛄降生的时刻,赫鸿轩说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通过拉拉蛄,让老五留了下来。这话我听着有点儿糊涂。孙玉娇说得对,拉拉蛄是和死人在一块儿的,于是拉拉蛄后来就被叫做了赫念锫。
老五的死给我们家留下了一个谜,就是临死他那身警察衣服。
八
在老五有限的遗物中,并没有发现银元,就是说,在下雪的一天之内,老五把这笔钱全用光了。至少,他在这天给自己置办了一套连徽章带编号在内的正规警察制服,很认真地套在了自己身上,连脖子上的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
安葬老五之后,赫鸿轩约我的母亲到赫家去,是我陪着她一块儿过去的,这事情当时没告诉我的父亲。
手帕胡同的赫家是个小四合院,门口有方形门墩,门上有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字样,我那时虽没有上学,却已经识字,对这副联印象颇深。我和母亲去的那天,小刀螂像只小狮子狗一样地正趴在门墩上玩,见了我和母亲,噌地蹿进院里,报信儿去了。挂达扁儿正从门道往外走,一身学生装,背着书包很斯文的模样,见了我母亲,鞠躬问好。母亲问他在哪儿念书,他回答在北馆小学念六年级,明年就该考中学了。北馆小学是东正教的教会学校,我知道赫家的一位亲戚在那儿当校长,是东城的一所好学校。母亲问他是赫家老几,他说是老二,他的大哥在电车公司当学徒。我说,我知道你叫挂达扁儿,你哥叫蚂蚱,你们家还有小刀螂和拉拉蛄。
挂达扁儿笑笑说,那都是小名,是我爸随便叫的。我也知道你,你是叶家的小格格,小名叫丫丫。
我说,丫丫不是你叫的,论辈儿我是你老家儿呢。
母亲知道我又要犯混了,赶紧制止我,这时赫鸿轩从里头迎出来了,把母亲往堂屋里让。我不进堂屋,我要到厢房去看拉拉蛄,母亲大概也嫌我在跟前碍事,随着我到厢房跟月婆子孙玉娇寒暄了几句,送上了带来的礼,夸赞了拉拉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大福之像。孙玉娇对我并不友好,母亲刚出门,门还没有关,她立刻将拢在脸上的笑收了回去,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我扒开小被卧卷要看拉拉蛄,孙玉娇将我的手很重地拍打了一下,轻声吼道,看什么看,看你妈的!
我说,我就是要看你妈的。
孙玉娇扑哧笑了,掀开被子一角让我看里头那个小月窠孩子,被子一股奶腥气,被子下头有圆头圆脸红彤彤一个肉蛋在动,看半天才找着五官,那东西嘴上一圈白皮,鼻梁上一层小泡,细毛贴在脑门上,小老头一样一脸的褶子,脸一拱一拱地要啃被子。我说,你妈的一点儿也不好看,比“大婴孩”烟盒上那个胖小子差远啦!
孙玉娇说,比你好看!
我说,再好看也是一只拉拉蛄。
我很快对拉拉蛄没了兴趣,对孙玉娇那毫不掩饰的敌意也很不高兴。走出厢房,站在赫家的院里朝东北望,隔着院墙能望见北馆的大教堂尖顶和那个怪模怪样的钟楼,一群寒鸦绕着钟楼顶在飞,让人想起死人的灵魂来。
母亲在堂屋里压低了声音在哭,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我想,母亲哭的时候我得在跟前,就决定进屋。我进到屋里看见母亲正把一小片破白布往兜里装,原来这片布是从死去的老五怀里捡出的。赫鸿轩跟我母亲分析,老五那天一定是通过关系到草篮子监狱探望三格格了。赫鸿轩说本来是让他第二天拿钱到门楼胡同买白面儿的,他走时老五没有再提这茬儿,看来是已经有了想法,这想法肯定是在他说了母亲到草篮子探监不成以后产生的。
老五和我三姐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瓜尔佳氏的子女,他们是一母同胞,情感自然深厚。老五扮作警察到监狱探望三姐,是出自赫鸿轩的推理,唯一的物证就是这片碎布片。当然,这片布是否来自三姐,至今也没有确凿证据。赫鸿轩说,以他的想法,老五那日从德胜门外进城已是傍晚,身上单薄,肚里没食,瘾又犯了,踉踉跄跄栽到了桥底下,活活儿被冻饿而死。
回到家里,母亲背着父亲把布片摊在小炕桌上,仔细端详。布片上有血迹,像字又像画,母亲不认识字,叫过我帮她辨认。以我极有限的学前水平,能认出“忠厚传家久”门联却不能识辨用血涂抹的布片,将那片小小的布转了一个方向,又转了一个方向,隐隐觉出好像一个字“妈”。
母亲说,这样一说东西来自三丫头是决不会有错了,三丫头是想家了,想我了,想得刻骨铭心,让老五把信息传递出来,能写个“妈”就很不易了。拿什么写的,拿血写的,三丫头的血啊……
这片布被母亲交给了父亲,父亲认定那上头的的确确是一个血写的“妈”字,摩挲着布片久久无语。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永远是快乐的,我头一次见到快乐的父亲如此沉重。父亲由三姐的遗物问到了老五,母亲如实说了,父亲叹了口气说,难为了这孩子。
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管老五叫“孩子”。
三姐从监狱传出来的东西被我母亲认真地收藏着,半年后三姐被国民党秘密杀害在北平德胜门城墙根,而我们家对此一无所知,还一门心思地等着她回来。解放后,政府通知家里去认尸,三姐的一切都已烂完,留给我们的只有老五传出的那片布,布上的血鲜活热烈,永远生动,永远留存。长大后,我有了些觉悟,体味到了三姐的心劲,那个“妈”,决不是一个简单的“妈”,限于当时的情况,明是指母亲,其实可能是暗指她的组织。她的想念,她的忠贞,她的寄托,她的向往,全集中在这一个字——“妈”上。后来不是有首歌,“党啊党啊,亲爱的妈妈”么。
老五带出了这么重要的物件,在他倒下的一刹那,肯定没有为它的传递而伤神,他完全知道谁将会料理他身后的一切,谁会很负责地把它交给叶家。
赫鸿轩!
九
赫兔兔的耳朵上穿了三个眼儿,戴着金属小钉,俩耳朵加起来是六个眼儿,六个钉。再看旁边的“绿镯倩使”,耳朵上也是六个钉,不同的是眉毛上还多了个环,把一张好好的脸搞得像牛一样,不知美在何处。想到赫兔兔的祖父和老五曾经把驴耳朵也穿过窟窿,便想人的耳朵和驴的耳朵之间可能也有点儿联系呢。
赫兔兔说他和“绿镯倩使”想到俄罗斯去发展,跟那边的“同志”们已经联系好了,组织一个摇滚乐队,他有俄罗斯的历史背景,也会唱,并且唱得还不错。哈巴罗夫斯克是他的故乡,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现在都在讲叶落归根,他这个漂泊的游子很想回到故乡去,带着朋友到故乡去唱歌。
我说,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当了游子。知道么,如果老沙皇还活着,你就是叛徒,投降了大清的俄国叛徒。
赫兔兔说,我祖上是大俄民族的子民并不是妄说,有物件为证!
说着赫兔兔从“绿镯倩使”手上摘下绿镯子递给我看,说,这个叫青琅,是我的祖上从家乡带来的,您看它的底色多纯正,纹理多细腻,完完全全的一个正宗俄罗斯。再加上中国工匠精湛工艺,雕成了这个镯子,本身就是传世之宝了,我敢担保,故宫里皇上也不会有这玩意儿。
我问赫兔兔知不知道镯子的来历,赫兔兔说,他爷爷一直收着,轻易不拿给人看,逢有场面上的事儿,奶奶偶尔戴一会儿,也小心得什么似的。
我想说这个镯子是他爷爷奶奶的定情之物。我还想说这个镯子曾经属于过我。我还想说,因了这个镯子,他的爷爷有好几年没好意思登我们家的门……但终归是什么也没说,赫兔兔的生活应该越简单越好。
我说,既然镯子是赫家宝贵之物,你应当好好收着,真正的好宝贝是不拿出来张扬的,更不能随便给旁人戴。赫兔兔指着“倩使”说,他不是旁人,他是我的一部分,我们俩是一个人!
“绿镯倩使”说,我知道老姑太太怕兔兔上当受骗,把家里东西弄丢了,您可能对我们还有误解。您知道么,我跟兔兔其实什么也没有,我就是喜欢他身上男孩的汗味儿,闻着这味儿我心里就觉着安全、舒坦,有种可依赖的感觉。
我说,你是0还是1?
“绿镯倩使”说,不管是0还是1,我们从容自我,不刻意隐瞒欺骗自己,坦荡做人,无愧天地!
柔弱的“倩使”突然变得挺刚硬,脸上也再没有微笑意味。赫兔兔见我这么直截了当地对待他的朋友,有些不高兴了,说,姑太太,我们活着不是给别人看的,爱自己所爱,无论他是谁,只要彼此喜欢,不怕它飞短流长。
我说,赫兔兔你得跟你爷爷学,无论是做人还是唱曲子。
赫兔兔不住地用手指头抠眼睛。开始我还没在意,后来猛地觉得不对了,兔兔的手指头怎的隔着眼镜就够到眼睛了呢?就像春晚的魔术师刘谦穿透玻璃桌面取物!
我说,兔兔,你的眼镜怎么回事?
赫兔兔说,这是时尚啊,我的老姑太太!
“使者”说,是我送兔兔的生日礼物,D&G的。
名牌!赫兔兔将眼镜摘下来让我看,原来眼镜只是一个框子,没有镜片。赫兔兔告诉我,现在许多时尚青年都只戴框子,一种装饰罢了。让我又想起了老五的花胡子,那也是一种装饰……
我的思路总爱往回倒,我想,我真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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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叶广芩,女,北京人,1968年到陕西,当过护士、记者、编辑,1990年在日本千叶大学学习,1995年调入西安市文联。现任西安文联副主席,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采桑子》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发表于本刊的《猴子村长》《对你大爷有意见》《逍遥津》先后获新世纪第二、第三、第四届《北京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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