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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兮云飞扬
大风起兮云飞扬………………………流云(选自《解放军文艺》2003年第5期)
一
四月,蛇一样蜿蜒的马路,带我游进一片金黄色的沙海。
我对鄂尔多斯高原的所有印象,似乎都与黄色有关,譬如黄色的天,黄色的地,黄色的河,黄色的风。整个高原就像一个黄色的大染缸,谁来谁都会被染成黄色。我从遥远的南方服役到这里,已经度过了一个黄色的奇冷的冬天,方知我所有想象中的大漠与孤单中独守的荒凉,都是难以承受的。我已经计划好了,只服役两年。无法少,也不能多。刚来时,老兵们的顺口溜在我们这些新兵的嘴里兴高采烈地传唱:鄂尔多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飞沙走石不见天,晴空万里也朦胧。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就再没有人兴高采烈地传唱了。在这无头无尾的大风的冬天,我们日夜都在幻想绿色,期盼春天。听说春天,这里黄色的世界将会改变。可是现在,已是四月天了,南方的春天早已开始了,鄂尔多斯的春天依然杳无声息。
从未经历这样奇冷的冬天,我期盼这场风能够停下来。可是,我妄想,属于我的新兵连的日子,就这样结束在一场没有尽头的风中,我将被分去毛乌素沙漠腹地的一个看守中队。天地间,无处不在游荡的黄沙告诉我,我的生活从此将与黄色有关。在今后许多的日子里,黄色将会成为我生命里的主色调。本来在同批兵中,南方兵就不多,去毛乌素沙漠腹地的中队只有十几个兵,听听口音,我差点就要落泪。在这十几个兵里,居然只有我一个南方兵。而且,我还患有感冒,高烧还未退去,心里的那股滋味就别提了。
前来迎接我们的身材壮硕、皮肤黝黑的马队长,灯塔般站在操场上,我们对于他的大名早就听说了,叫什么"黑人泰森",以一套残酷训练法而出名。谁要是在他手下当兵,不脱几层皮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心里对他充满了畏惧。他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副防沙镜,听说毛乌素的风沙刮起来,会毫不留情地弄瞎一个人的眼睛,我们必须戴上它。当我戴上防沙镜的时候,几个和我玩得好的老乡抱着我,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互道珍重。不知怎地,心里忽然涌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愁肠。这种奇怪的感觉紧紧地依附在我的内心,真的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还未被接走的新兵们,站在大风的操场上欢送我们。马队长用他洪钟般的声音喊,去毛乌素的上车了。我就身不由己地登上了别离老乡的征途。车里车外,无数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传递着彼此间的祝福与情感。挥着挥着,就被漫天的尘沙遮住了一切。一路上,汽车就像一只喜好黄色的甲虫,疯狂地爬进黄色的腹地,尽其本能地摇摆、舞蹈。十几个人,一辆大客车,车上空余的座位,让人觉出一种说不出的空洞。一开始,车上还有人在说笑,到后来,再没有人说话了。短短的时间里,我们都学会了沉默。可是风沙不会沉默,铺天盖地的黄沙中,裸露出一幅自然破败的画卷:马路两边的防沙网七零八落地趴在上边,零零星星的红柳死寂一片,枯萎的驼骆刺被飞来的黄沙掩埋了又刨开,刨开了又掩埋,坚忍中披一身的沧桑。
车入坡谷,风没有先前大了,我看到了一户人家。
一路上,我在好几个地方看到了人家,通常都是寥寥几户,簇拥在背风处,形成一个微小的村落。房子一律黄色,由泥土做成,除了前面的窗户和木门,三面都是土墙,俨然一个土堡。后来才知道,这里一年四季很少下雨,采挖一些上好的胶质泥涂抹在房屋上,无论大风如何吹刮,太阳如何毒晒,它也不会开裂。待到每年的夏天,再往屋顶涂抹上一层,便可安然再度一年的光阴。日子似乎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在生命的繁衍与自然的恶化中流失。
这忽然呈入我眼前的孤独的土屋,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电影《新龙门客栈》。只是它没有飘扬的酒旗,没有电影里的荒凉与肃杀而已。房屋侧边的烟囱正冒着黑烟,想必是屋里的主人在准备午餐了吧。这是一个孤独的主人,无论是否有家室,我都极其肯定这一点。土屋前有一个栅栏,风吹过栅栏,如入无人之境。栅栏旁边有一口井,两个树桠支撑着一个转动的辘轳,一位身着蒙古服装的妇人正在打水。她的脸上蒙着一块白色的头巾,让人无法看清她的脸,只见大风吹起她的衣袂,像一只欲飞的纸鸢。
我听说,鄂尔多斯在蒙古语里是"宫殿所在地"的意思。传说,成吉思汗曾率领千军万马经过这里,他被这一路上水美草丰的景色陶醉了,不由得停下来,用马鞭指给他的部下看,说这一带绿草荡波,湖水闪亮,真是个英雄豪杰出没的地方,假如我死了,就把我安葬在这里,我爱这个地方。成吉思汗死后,在明朝天顺年间,他的后代果然在鄂尔多斯设立了他的陵墓。
可是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早已不复存在,只剩成吉思汗的王陵还在巍然屹立。遮天蔽日的黄沙,苍苍茫茫地掩盖着跑动的牛羊以及鄂尔多斯草原上蘑菇一样生生不息的蒙古包,再就是被黄沙一点一点侵蚀的这些泥做的土房子。看着这孤独的泥房子,我想起了数百年前这里的田园牧歌式的美好生活,想起蓝天白云下的草场以及自由自在地啃食青草的牛羊。现如今,那一切都被时间带走了。
走过背风的坡谷,风开始大起来。
大风夹带着黄沙,像是大海里汹涌不尽的波涛,一浪一浪地袭来。五米之外看不清人影,昏黄一片。汽车不得不亮起了大灯。我想,女娲眼里的开天辟地、混沌初开怕也不过如此。也许是感冒的原因,我觉得头很重,都分不清天和地了。不知从哪钻进来的寒气,挤满了空空荡荡的车厢。大家都不说话,睁大眼睛注视着汽车前方的两只大灯。
借着汽车的灯光,我看到了风沙在流动。浑水一样的流动。
我们乘坐的汽车就像一尾活泛的鱼儿,穿行在一个浑浊的世界里。
二
道路两旁开始有树了!街道两边开始有房了!
我看到屋里的灯光,在风沙中泛着暖暖的色调,让人备感温暖。
汽车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突然拐过一个弯,再穿过一段无人的土路,就驶进一座偌大的营院,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操场上。司机刚刚打开车门,就从风沙里冲出一群老兵,把我们的行李抢进了营房。我一时惊愕在车上,一个老兵伸出手来,把我拽了下去,感觉就像一阵风,整个身体都悬在了空中,飘进了班里。这是一个大个头老兵,自我介绍叫孟祥,接着就是老兵们的自我介绍,再接着就是我们新兵的介绍。我人还未坐稳,一个叫何清华的瘦高个上等兵倒了一杯开水过来说,喝吧!我摆摆手说,不渴。孟老兵继续用他温和的眼睛望着我说,喝吧,感冒了就要多喝水。
我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感冒了?
孟老兵憨笑着说,听马队长说的,我们中队多少年没来南方兵了,他特别嘱咐我们要好好照顾你。我拍了拍衣服上的黄土,从口袋里拿出药片吞了进去,然后猛喝一口水,烫得我眼泪直流,连药带水都吐了出来。班里的老兵一齐望着我,眼里充满了鄙视。孟老兵说,烫着你了吧?我没做声,拿出一粒感冒药干吞了下去,"吱呀"一声拉开房门把水倒掉了。何老兵忽然朝我吼道,新兵蛋子,谁叫你把水倒掉了?你知道这一杯水多么的来之不易吗?我一时被何老兵吓蒙了,不就一杯水嘛,犯得着向我吹胡子瞪眼睛?孟老兵却笑眯眯地说,小何,他刚来,倒了就倒了,别再责怪他了。我忽然觉得,孟老兵这个人不错。晚上开班务会欢迎新同志的时候,我才知道孟老兵是我们班长,第四年兵了。
我在日记中记下了这些。
这是我刚刚萌生的一个念头,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但我想,我在毛乌素沙漠的每一天无论喜与悲,苦或甜,都会与众不同,我要认真记录下来,以便若干年后,我在岁月的远方,还能如数家珍地把它一一咀嚼。这也是一种幸福和浪漫,即使我对这儿并不满意,我也会尽我所能去适应。父亲送我踏上军旅的那一刻嘱咐我,从来只有人去适应环境,没有环境适应人的。到了北方,你就按照北方的习惯生活,不要老想着南方。我在登上接兵车的时候向父亲做了保证,说一定做到。
也是在班务会上,我们知道了何清华是我们班副,陕西延安人。他在我放下笔时说,我们那里有句名言,南方才子北方将,明天早上每个班都要朗诵饭堂广播,你好好琢磨写个稿子,不要给我们班掉链子。我对这个老兵没什么好印象,他刚才的话,看上去是在赞赏我,实际是在考验我,倘若我写得不好,这句话就是对我最好的打击了。因而我心里很有些不快,无奈他是班副,他吩咐我的事情,我得无条件地服从。
这一天似乎没有黄昏,我们一直呆在屋里没有出门,只有上哨的老兵隔两个小时走出营院,过两小时从外头带进一身的黄沙和风寒。天早早地黑了下来,大风一刻不停地在外头咆哮。屋里虽然有暖气,还是让人感觉到冷。我开始咳嗽了,感冒进一步加重。就寝号吹响之后,两个老兵去炊事班打来两盆热水,孟班长指着其中一盆水说,何班副,从今天起,你和四个老兵一块儿洗,我和四个新兵一块儿洗。五个人合用一盆洗脚水?我们几个新兵睁大了眼睛,觉得很难接受。几个老兵已经脱了鞋袜,开始轮流洗脚了。一个山东新兵为了讨好何班副,从脸盆架上把香皂拿了去,何班副很严厉地说,拿回去,在毛乌素中队不能用香皂洗脚。山东新兵问,为什么?何班副说,因为沙漠里的每一滴水都来之不易,我们得合理利用。香皂里面含有化学物质,用过之后就不能再去浇地了。你们刚来,还没碰上缺水的时候。去年夏天,我们一个多月没洗澡,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都能立在地上。听完何班副的话,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倒掉那杯水的事如此计较了。
老兵们洗脚的速度很快,不到五分钟的样子,就全洗好了,再看那盆水,里面晃动着的污垢,看上去让人作呕。我们几个新兵都说,不洗脚了。孟班长说你们一天不洗脚可以,如果长期不洗行吗?并给我们举例说,去年退伍的一个城市兵,刚来时不肯和大家一起洗脚,一到晚上就往脚板上喷香水,结果没多久,他的脚板就给烂掉了。看来躲避洗脚是没有理由了,我们一致要求孟班长先洗,可是孟班长不肯,说我感冒了,烫烫脚对我有好处,坚决让我先洗。我洗过之后,孟班长又让给其他新兵,说你们刚来,不习惯,我已经习惯了,就最后一个洗吧。孟班长洗脚时,那盆水已经没有热气了,当他把脚从盆里拿出来,我看到那盆水上漂着一层厚厚的污垢,都能插住筷子了。孟班长一边修脚指甲一边说,何班副,你明天重新排个洗脚表吧,大家按秩序轮流先洗,这样公平些!
洗完脚,我咳嗽得越发厉害。熄灯后我钻入被窝里,牙齿不由得上下交战,格格作响。孟班长睡在我旁边,听到我的牙齿声,便问,冷吗?我说,冷!他就一骨碌爬起来,把隔床哨兵的被子盖在了我身上,我才感觉舒服了些。我很快进入梦乡、不知自己身陷何地了。夜里醒来,发现被子还在我身上,隔床始终没人睡觉。我心里十分感动,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屋里暖暖的感觉,让我对屋外呼啸的寒风渐渐失去了先前的恐惧。天亮后我才彻底明白,为了让我睡好觉,老兵们在轮流睡接哨人员的被窝。他们的这种关怀,让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新兵找到了情感上的依赖。这种感觉真好,让我躺在被窝里无比幸福。
起床号响了,我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被子上面落了一层土。何班副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们几个新兵,叠被子前先把被子抖一抖。于是,屋里本来就不新鲜的空气中,又加了一重泥土的味道。一个尿急的新兵去推门,结果怎么也推不开。新兵就叫道,谁把房门反锁了?正在抖被子的孟班长接话说,是风沙!何班副就扯着脖子朝对面的一班求援,让他们过来把我们门前的黄沙铲一下。结果一班那边回复,他们的门也推不开了。新兵十万火急地问,怎么办?孟班长说,难道活人还能被尿憋死?说完,他伸手打开窗户,钻了出去,接着何班副也钻出去了。他们将黄沙铲到了操场上,才把门打开。
也许是感冒,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饭里的沙子太多,昨天的晚饭我吃得少,刚一起床我就感到饿。好不容易等到开饭,马队长在队列前说,各位新同志,今天的早饭是我们中队最有特色的早饭,吃了准让你们终身难忘。我们有点不相信,在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真有这样富有特色、让人终身难忘的早餐吗?待我们走进食堂,一个个大失所望,原来所谓的特色早饭,竟是些黑馒头。据老兵们讲,我们食堂的烟囱是这儿一带最高的,一遇上大风烟就出不去,就会钻进蒸笼,把馒头染黑。当我念完饭堂广播稿,已经有很多人吃开了。我已经饿到了极点,看他们吃得那么香,我也大口大口地吃开了。
何班副悄悄地对我说,文采不错,希望你不要骄傲,再接再厉。也许人都有听表扬的嗜好,尽管我对何班副没什么好感,可是对他的表扬,我还是很高兴。孟班长鼓励另外几个新兵多吃点,说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新兵们望着盆子里的馒头,谁也没有再伸手。何班副就铁着脸说,不吃,饿上三天看你吃不吃?和我一样,另外几个新兵对何班副的印象也不好,他们相互使了使眼色,便一起离开了桌子,把个何班副晾在了饭堂里。何班副回到班上的时候,把我们几个集合起来,狠狠地批评了一通,还说他今天就要去参加支队的军校招生复习班,真是让他扫兴。
早饭过后,风稍稍小了些。马队长下达了上午的任务:把院子里的黄沙铲出去。我在寒风里站了一会儿,就有点吃不住,肚里的黑馒头在上上下下地作怪。我打报告。马队长很不高兴地说,就你们南方人娇气,一点儿小感冒都受不了。我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因为我的确是感冒了,顶不住了。人又不是钢铁做的,谁还没有个这病那灾的时候。我带着委屈和不服气的心态站在寒风里,突然哇的一声,当场吐了个昏天黑地。马队长用眼神示意孟班长把我扶到班里去。何班副正在清东西,当他打起背包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折回来拍拍我的肩说,好好干吧,兄弟,争取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也能像我一样去参加军校招生复习班。
我一声不吭,身体上的不舒服,让我越发懒得跟他说话。
何班副朝我瞪了一眼,很没面子地走了。
不一会儿,卫生员过来给我打了一针,我就趴在床上听窗外铲子与推车的声音,第一次品味出度日如年的滋味。我心灰意冷地想,在家多舒服呀,干吗要跑到这里来受罪?想着想着,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那时候,一缕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我床头,像是远方亲人伸来的手儿。我用手接住阳光,忽然想起床去干活。我想,也许出一身汗,什么都好了。
我真的出一身大汗是第二天。我们去公路两边植树。在内地早已过了法定的植树节,可是在毛乌素沙漠,这个季节正是植树的时候。我们扛着铁锹,挑着红柳树苗和装满水的空酒瓶沿着马路走了很远。这几年,在靠近中队的公路两边,已经长满了红柳和胡杨,它们虽然还不高大,却已给了我们足够的信心和希望。我们坚信,挺进毛乌素沙漠的这条公路迟早都会树木成阴,绿草荡波。这天,我又见到了那座孤独的泥房子。我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蒙古族汉子,正和他的女人在马路边上栽树。
男人一见我们,热情地迎上来和我们打招呼。他是这儿的养路工人,长期住在这里,担负这条马路的养护工作。女人一直在埋头挖土,她的身材有如风中的红柳,灵秀且婀娜,可是脸上却满是风沙的印痕。男人叫乌木图,女人叫耶梅子。乌木图问马队长,为什么我们栽的树比你们的成活率小,你们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马队长指着那些装满水的酒瓶说,看见了吧,我们在栽下红柳前,先将红柳插入装满水的酒瓶里,然后埋入黄沙,这样就能保证红柳生根前所需的足够水分。乌木图竖起大拇指说,太好了,还是你们部队有经验!
干了一阵活,耶梅子从屋里端了一锅奶茶过来,后头跟着一个怯怯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三根好看的小辫子。小姑娘睁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充满了新奇与兴奋。乌木图说,马队长,为了表示我对你们的感谢,请你命令你的士兵们停下来喝一碗茶吧。马队长说,乌木图,你太客气了。乌木图说,你们可是请都请不来的客人,我们五公里这个地方常年风沙漫天,很少像今天这么热闹的。去年你们栽树栽到我们的家门前,我还没向你们表示感谢呢。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来年一定要好好感谢你们。马队长知道蒙古人的热情好客,豪爽地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客气了。同志们,喝!喝过香浓可口的奶茶,我们的干劲更大了。
乌木图双手叉腰,指着那些栽下的树苗说,我相信,只要咱们军民联手,若干年后的毛乌素,一定会成为我们最美好的家园。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马队长对若干年后的毛乌素并无乌木图这样的憧憬,他问,乌木图,这儿为啥叫五公里?乌木图说,因为从县城到这刚好五公里。马队长说,这个距离好,我们下次跑步的时候,刚好可以跑到这里嘛!
乌木图说,那敢情好啊!我们家姑娘整天嚷着要去城里找人玩,她跟我们呆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都快闷死了。可是我们哪有空闲,如果每天都能见到武警叔叔,她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马队长伸出手向小姑娘招了招说,来,到叔叔这里来。小姑娘就躲在她妈妈的身后,有些害羞的样子。耶梅子说,小花,快到叔叔那边去呀。小花还是躲在妈妈后面,不敢见我们。
快到中午的时候,风渐渐小了,太阳终于从黄沙里露出脸来,我们开始收工回去吃午饭了。我老远就看到了中队的那个烟囱,它高高地兀立在沙海里,一股青烟斜斜地飘向广袤的苍穹。我想,中午的饭菜一定很可口,因为青烟都已飘向了天空,因为我出了一身大汗,感冒已经好了!
三
一场雨落下来,不大,却缠绵。抖落了毛乌素沙漠上空浮游已久的尘埃,洗亮了本该蔚蓝的天空。
太阳红彤彤地挂在天边,我们拐过门前的土路,越过公路边上的防沙网,向沙漠深处进行今年的第一次五公里跑步训练。新兵们都很兴奋,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与沙漠亲近。老兵们却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我们,沉着而冷静。马队长指着远处的一棵树说,瞧见了吧,那就是终点。顺着马队长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那棵树。很矮的一棵树,孤零零地立在沙海里。我问身边的孟班长,那是棵什么树?孟班长说,是一棵大胡杨。我看着那棵大胡杨,心里忽然萌生"野旷天低?的诗情画意来!听说胡杨有三条命,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烂,是大漠里的英雄树。我因此对它充满了朝圣般的崇敬之情。
旺旺已经跑远了,在流沙中烙下了一行梅花蹄印。
旺旺是我们无言的战友。但旺旺不在我们的编制之内,旺旺是我们饲养的一只毛发金黄的狼狗。一开始,我不知道老兵们为什么叫它旺旺,现在明白一些了,老兵们叫它旺旺,是因为它一天到晚没有个停歇的时候,精力很旺。就是我们吃饭唱歌的时候,它也坐在队列前边,不停地随着我们的音律,"汪汪"个没完。我们只要一叫旺旺,它就会跑过来,扑在你身上,用它的大舌头舔你的衣裳。在无垠的沙野上,旺旺跑动的身姿,像是一只小小的刺猬,越来越小。阳光照耀着它优美的形体,散发出一团迷人的金黄。
我们沿着旺旺的足迹朝着胡杨的方向跑。明明看到胡杨就在眼前,可是跑了一阵,它仿佛还在我们出发时看到的那个位置。跑到两千米的时候,我们的身体达到了极限,腿陷在沙里越来越绵软,速度越来越慢。一开始,我们这些新兵全都跑在老兵前边,可是这会儿,老兵们全都超过了我们,我们拼命追了一阵,还是拉下一大截。很多人很快突破了身体的极限,速度再次加快。只有我不能,双腿就像陷进了泥潭,眼睁睁地看着大家超我而去。孟班长不停地鼓励我,要我坚持到终点。我心里也想跑快点,可是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大概三公里的时候,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再也跑不动了。孟班长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严厉,他伸出一只手来说,你要不承认自己是孬种,就给我站起来,咬紧牙关往前跑!
孟班长的话还真起了作用,我爬起来继续往前跑,眼前金黄色的沙地,像是海一样无边无际,先前那种朝圣胡杨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其时已经有人在胡杨树下向我们发出了胜利的呼喊。当我快要接近胡杨时,马队长已经整队带领大家往回走了。我以为马队长会要求我入列,可是我错了,他不但不要求我入列,反而命令孟班长一定要监视我跑到胡杨树下,然后再追部队。我只有拼命往前跑,五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二十米,终于看清那棵已经开始吐绿的胡杨了。它的底部长的是窄长的柳叶,中间长的则是圆圆的大杨叶,顶部是椭圆形的小杨叶。我看着这棵生长着三种树叶的胡杨,猜想这大概就是它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烂的秘密了。
胡杨树下,旺旺伸出它的大舌头,蹲坐在那儿看着我。我气喘吁吁地抱住那棵硕大的胡杨,全身都软了下来。孟班长望着远去的部队,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快起来,要不然就追不上部队了。我就这样被孟班长拉了回去,当我回望胡杨树的时候,心里猛然腾起一股畏怕,如果生命里有一种不可战胜的极限,那么它就是了。可是打这天起,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要往胡杨那里跑,有时候是早晨,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是傍晚,弄得我一见着胡杨心里就打战。尤其是夏日的午后,太阳如露火的火盆悬在头顶,石头上都能煎熟鸡蛋来,我们一进入沙地,感觉就像掉进了火炉里,脚上的胶鞋立刻发出一阵阵焦臭。
这时候,那棵胡杨的绿阴,就成了我们心中的向往。
老兵们风一样的速度,很快就会将我们这些新兵远远地抛在身后。当然,跑得最快的还是旺旺。它一跑起来,我们都只能望尘莫及。当我们这些新兵还在黄沙上艰难地跑动着,老兵们已经美美地坐在树阴下,喝着装在矿泉水瓶里的凉白开。我很想自己能有老兵的速度,坐在胡杨的树阴下,像是世外高人一样看着战友们吃力地跑步的样子。可是每次我都跑在最后边,所以我去的时候,胡杨树下的绿阴已被占领,我只好站在太阳底下,打开那瓶编号为35的凉开水从头顶浇下去。可是,这里的太阳就是这么的厉害,一瓶水还未流到地上,就全被蒸发掉了。孟班长每次都跟在我身后,拿着秒表测速度。他认为我有这方面的潜质,只是还没有开掘出来而已。他对我们这些新兵都这么说,比方擒敌不好的,走队列别扭的,他都这样加以鼓励,好像我们真是无所不能的!
这样过去了两个月,孟班长把领我跑步的任务交给了旺旺。
旺旺和孟班长已经有四年的友谊,旺旺最听孟班长的吩咐。凭我的观察,在中队的干部战士中,旺旺和孟班长的友谊谁也比不了。一开始,我还不以为然,可是当战友们站在胡杨树下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的时候,我心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我甚至开始讨厌旺旺,觉得它身上的奴性太重了。可是它对我的讨厌一点也不在意,总是不紧不慢地跑在前头,我稍有松懈,它就会咬住我的衣服,拖着我往前走。我几次用脚踢它,它也无动于衷。有一次,可能是我把它踢疼了,它就朝着我"汪汪"地叫,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悲伤。我看到它委屈的样子,只好拼命跑起来,把它丢在后边。它很快就追了上来,快活地摇着尾巴冲到了我前边。我就这样和旺旺捆绑到了一起。
七月天气最热的时候,何班副考试回来了。毛乌素中队就他一个指标,中队领导对他的归来十分重视,问他考得如何,他说他已经对过题了,应该没问题。中队领导十分满意,就开始把他当准军官看待了,就连我们孟班长,也发动全班人员,要对他的归来表示出特别的欢迎。我们每个人省下了半盆水,让他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算作是接风洗尘吧。把个何班副感动得只会说谢谢,谢谢了!
立秋那天早晨,我们终止了沙地上的跑步训练,开始沿着公路往五公里的方向跑。
晨起的太阳依然还是夏日的样子,从天边一抬头,就向这片金黄色的沙海吐出了它热烈的火苗。在公路上,我们跑得十分轻松,双脚就像落在弹簧上,很快就弹了出去,那种感觉非常好。马队长要求三个班长在前头领跑,谁也不准掉队,训练一个夏天了,他要看看我们的整体成绩。我们几十号人的步子声整齐划一地回荡在沙海上,铿锵有力地传得很远。太阳拉长了我们的身影,像是一条贴着沙地轻捷快速地移动的长蛇。我们看到土屋的时候,也看到了乌木图和他的女儿小花,以及他家圈养在栅栏里的羊群。今年的雨水比起往年来要多一点,在靠近公路的两边,除了骆驼刺、芨芨草之外,竟然还能看到一些其他绿草。可是政府早就下文规定,不准随便放牧,以免破坏草被。这样,乌木图除了给羊喂饲料外,每天都要去割草喂羊。马队长骑着一辆自行车,老早站在五公里的位置举着秒表等着我们。当他卡下秒表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我们五公里的成绩整体优秀!
乌木图提了一桶水过来说,大伙渴了吧,这是我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甜着呢。他女儿就定定地望着我们,一副期待已久的样子。乌木图说,傻丫头,你不是成天问武警叔叔什么时候跑步到咱们这儿吗,今天他们跑来了,快喊叔叔呀。我们一齐围着小花,问几岁了,读书了没有?小花却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乌木图说,我准备这学期送她到城里去读书,这么大的孩子了,也该让她见见世面了。马队长说,乌木图,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看你女儿多乖呀,我儿子还没她大呢,在宁夏差不多都要翻天了。最可气的是,我回去的时候,他连爸爸都不肯叫。关于马队长的家事,我听说过一些,听说他跟嫂子的关系不和,两人正在闹离婚呢。我们每人喝了乌木图递过来的一瓢水,清凉而甘甜。可以说,这是我们在毛乌素喝到的最好的水。
我们整队回营时,乌木图问,马队长,你们以后会常来吗?马队长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都来。我们走了一阵,乌木图回屋推出了他的摩托车,准备带上耶梅子和小花上街去买衣裳,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摩托车很快追上了我们,转眼又将我们远远地抛在了后边。我们看到他们一家幸福地抱成一团,慢慢只剩下一个游移的黑点。马队长就轻轻地叹了声,大概乌木图一家幸福的情景,勾起他的伤心事了。
也就是这天早晨,何班副听到了他落榜的消息。
这一整天,何班副不说一句话,沉默得可怕。
黄昏的时候,何班副不见了。我下哨回来,班里没有一个人,整个中队都很着急,分成几拨人马到处找他。我伸了伸腰,就见旺旺从门外冲了进来,咬着我的衣服把我往外拖,我意识到肯定是有什么事儿,就跟着它出了门。走在黄澄澄的沙海上,快要西沉的落日硕大浑圆,鲜红如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沙丘好似无边的波涛涌来,起伏不定,幻化着五颜六色的光晕。我看到了沙漠里最美好的黄昏,像是走进一幅奇异而美妙的风景画里。旺旺在前边急促地迈着步子,我在后面拼命地追赶。我又看到了那棵胡杨,它墨绿的叶子在秋风中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我忽然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吓得我浑身一阵颤栗。我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何班副坐在胡杨背后,身后有个小小的土堆。我看着他将双手举到眼前,十个手指头鲜血淋淋。我猜想,他准是用手刨沙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知道他内心里的痛苦。我没有走近他,旺旺也没有。它和我静静地站在百米开外,夕阳拉长了我们的影子,很快将我们的阴影拽伸到何班副的面前。何班副这才回过神来,神情木然地看着我。我忽然发现眼前的沙丘下居然躺着半瓶我们跑步时遗留下的矿泉水,我捡起它走到何班副的面前说,洗洗手吧。何班副把他一双鲜血淋淋的手伸到了我面前。我打开矿泉水瓶,浇在他手上,那些血水在通红的夕阳下,泛着火一样的光泽,渗入了干涸的流沙。我问,疼吗?何班副不做声,我看到他手上被沙粒划过的伤痕,想象得出他内心的失落和痛苦。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何班副好久方说,回吧,今天的事谁也不能告诉。我点了点头。他就开始往回走。我和旺旺跟着他,夕阳拉长了我们的影子,像是山一样的高大,越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沙丘,最终不知投向何方。
起风了,轻轻而温柔的秋风,让人嗖嗖地凉。
太阳落下去了。我回过头去,看到我们走过的足迹,被风吹起的流沙悄悄地抚平了。仿佛那棵胡杨的位置,永远都在我们从未达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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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ook! The birds are shin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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