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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锦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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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兮云飞扬(3)


我的朋友给我写信了,信里夹了几朵桃花。
我这才知道,春天来了。在我们老家。
我在黄土遮着太阳的早晨,闻着那些纤纤的、带着南国泥土特有芳香的桃花,想起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都说要来看看我,我没有让他们来,因为我怕他们会失望。昨夜,呼啸的寒风刮了整整一晚上,使我想起去年秋后那个可怕的黄昏,乌木图为了追赶一只逃出栅栏的头羊,从此消失在了风沙里。早上又是黑馒头,新兵昨天来队了,上午又把院里的黄沙铲到外边去。这使我想起去年的日子,一切都是那么的相似,可是谁能相信,中间已经隔了一年的光阴。
或许午后,或许不到午后,旺旺发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阳光下,乌木图静静地坐在沙海里,他的旁边是一只仍处于奔跑状态的但已干枯的羊。
我们见到乌木图时,并不觉得他有何可怕,他的神态很从容,大概在黄沙漫过头顶的时候,他也没有畏惧过。他的衣服完好无损,他的肤色一如常人,寒风不时带起他的衣袂,吹落了他身上的黄沙,就像是一尊刚刚出土的兵马俑。只是他先前丰盈的身体,现已枯瘦如柴,皮层收缩,紧贴骨架。
马队长派我和孟班长跑步去叫耶梅子。
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五公里,耶梅子刚好在吃午饭。她见我们急急忙忙地跑来,放下筷子问,是不是小花出事了?我们不做声。她说,你们有事就说呀,我能挺得住。孟班长朝我使眼色,他要我说。我就说了。耶梅子先是一愣,接着拔腿就跑。她跑得很快,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带起一阵细微的沙尘。我和孟班长追也追不上。那时候,再一次证明了我想象的潜藏在人体里的第二力量。我小的时候,曾被邻居家的狗追过,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一口气跑了那么远,停下来好久才知道累。我以为,耶梅子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的。二十分钟的样子,我们就赶到了出事地点。
马队长坐在沙丘上抽烟,战士们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他们静静地陪着乌木图,等着耶梅子的到来。
耶梅子一眼瞅见乌木图,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哭声撕心裂肺。
她双腿跪地,一只手抱住乌木图,一只手掐他的皮肤,冰凉的体温让她心怵。
大概半小时,或是更长一点,奇迹发生了,乌木图盘坐的躯体居然倒了下来,躺在了地上。耶梅子哭得更伤心了,她说,乌木图,我知道你知道我来了,可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和我说说话?
团团转的漠风刮过来,又吹过去,一种悲伤弥漫在里头。
我们悲伤、沉默得像是木偶,抑或一棵胡杨。
黄昏时分,我们按照耶梅子的要求,把乌木图埋在了她家的土屋后头。
耶梅子说,这样,她还能经常和乌木图说说话儿。小花就远远地站在旁边,看着我们用一锹一锹的黄土,掩盖了她的父亲。马队长要我把小花带走,他不想让小花幼小的心灵,看到人世间的死亡。可是小花犟着不肯走,我一抱起她,她就拼命地掐我。我只好放下她,让她静静地站在耶梅子的身边。这时候的小花,不哭也不闹,她的神情让我们惊讶不已。
我们走时,突然又起了风,马队长一再嘱咐小花,要她形影不离地跟着妈妈,照顾好妈妈。小花大人似的点着头,还是不吭声。
夜里,风声呼啸着刮过毛乌素的天空,流沙在黑暗中肆虐疯狂地涌动。马队长忽然叫醒我说,我总感到耶梅子要出事儿,你穿上大衣陪我去一趟。我睡眼蒙地穿上衣服,一出门就被大风吹了个激灵,一下子全清醒了过来。
马队长递给我一副防沙镜,要我戴上。
我犹犹豫豫地戴上了,可是一想起乌木图的死,心里还是很害怕。马队长见我犹豫的样子,便说,不用怕,我不会拿你和我的生命去冒险,我非常清楚这里的天气,像这样的大风天不会有沙尘暴,只要不是沙尘暴,大风就刮不走我们。
一出营门,风越发大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棵弱柳一样在风中摇晃。马队长一把抓住我的手,在大风中艰难地说,在毛乌素长这么瘦可不是好事,以后得多吃点,那样就不怕大风吹走了。我没说话,我感觉呼吸都困难,最好还是什么也别说了。马队长左手抓住我,右手打着手电,就像一个移动的树桩,让我心里格外踏实。尽管穿着大衣,但我还是感到冷,牙齿不由得打起了战。马队长大声说,我知道你冷,坚持就是胜利知道吗?
我大声答,知道了!
走了一阵,我忽然听到身后有什么东西跟了上来,那种沙沙的跑动声凌乱而恐怖。我忽然意识到,跟在我们后面的肯定是狼,而且不是一只,至少是两只以上。马队长用手电往回照了照,两米之内只见翻滚的流沙在天空中波涛一样涌动,两米之外就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忽然想起七八岁时嬉水时的经历,我觉得自己再次溺在水中,四周密布死亡的阴影。
马队长命令我说,别回头,继续往前走。
我感到马队长的手在发抖。我们往前走了不到三百米,就听到了旺旺的叫声。那真是一种救命的声音,让我和马队长同时嘘了口气。紧接着,我们又听到两只狼的叫声。听它们的声音,好像已是精疲力竭。我们至此才缓过神来,确定这是两只与风沙搏斗已久的狼,已经不具备攻击力了,只是看到我们的这一束光芒,就跟了上来。我和马队长同时停下来,亲切而感激地用手电光迎接着旺旺。
我们一赶到乌木图的家门前,就听见了小花的哭声。
马队长说了声不好,便冲了上去。他用力一推屋门,人就顺势迈入了家中。
见着我们,小花扑过来说,叔叔,我害怕!
我一把抱住小花说,不怕,妈妈呢?小花说,妈妈说她白天落了件东西在野外,她得去找找。马队长问,那你怎么没跟着去呢?小花说,妈妈怕大风把我刮走了,她要我留在屋里睡觉。马队长一拍大腿说,坏了,赶紧跑到屋外去找,可是屋前屋后都找了个遍,也不见耶梅子。我惊慌失措地问,怎么办?马队长分外镇定地说,你留在屋里陪小花,我带上旺旺去找人。我说,不行,我得陪你一块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马队长说,这是命令!说完,他让旺旺闻了闻耶梅子的衣服,带旺旺走出了屋子。
马队长刚一出门,我看到挂在墙壁上的双管猎枪,赶紧取下来追上去说,马队长,这里有支猎枪,你带上它吧。马队长停下来,接过猎枪叮嘱我说,记住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和小花呆在屋里等我的消息!
我说,知道了。
大风中,我看见马队长手电射出的光团,很快湮没在肆虐的风沙中。
过了许久,我隐隐听到马队长在风中的呼喊,风啊,你就别再作孽了!喊声揪人心肺,让人战栗。
一个小时后,马队长背着耶梅子回来了。
马队长把耶梅子放在床上,只见她浑身冰凉,人已经晕了过去。马队长说,如果再过半个小时,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耶梅子了。我们赶紧在屋里生了炉火,将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耶梅子身上。
渐渐地,屋外露出了曙光,风也渐渐停了。
耶梅子直至天色大亮才醒过来,她一见着窗外的阳光便问,这是在哪里?
耶梅子这才意识到,她还活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马队长说,耶梅子,一切有我们呢,你看看窗外灿烂的阳光,一切都是新的开始。这时候,小花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走到床边说,妈妈,你喝茶吧。耶梅子接过女儿手里的奶茶,又流下一串泪水。小花说,妈妈,你刚才睡觉的样子好让人害怕,你以后再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屋里了,我好害怕。耶梅子一把抱住女儿说,乖女儿,妈妈不会了,妈妈再也不会了。
我和马队长离开五公里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我们看到大风刮过的天空格外的高旷、出奇的蔚蓝。旺旺都已跑到前头好远了,见我们停下了步子,又走了回来,朝着我们汪汪地叫。
我望着一望无垠的沙漠骂道,这狗日的天,脸变得也太快了。
马队长意味深长地说,再变,又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们最终还是要征服它的!
五月,毛乌素的春天来临了,我们抽了一天的时间,给耶梅子家的土房抹泥巴。可是耶梅子说,马队长,你们别忙活了,家里的主人都不在了,抹上去又有什么用?我们当时谁也没在意耶梅子的这句话,以为她又想起乌木图了,依然干得热火朝天,直至一个月以后,我送小花回去时,不见了耶梅子,才知道她早就动了离开的心思。那天,我和小花屋里屋外找了个遍,仅在木桌上发现两张折叠好的信纸。我拆开,果然有文字。信是写给马队长的,因为没有注明,我看了里面的内容: 马队长,我走了,我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我带不走小花,就把她留下来,托付给你们。你们不要找我,我是想离开毛乌素了。这块无情无义的土地,它夺走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让我无处依靠。在乌木图离开人世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知道我已经不能承受这里的一切。毛乌素对我而言,是一片绝望的海,要么葬身于此,要么离开,寻找另外一种生活。为了小花,我选择了后者。可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成功。你们都是好人,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和乌木图深深地感谢你们!我走了,我无以回报你们,我在五公里的地方,向你们这些亲人磕头了!

残阳如血,照进收拾得井然有序、纹丝不乱的土屋,照着我手上无比沉重的这封写给马队长的信。我发现,灶膛里的煤火已经熄灭了。看来,耶梅子是真的不打算再回来了。小花这会儿大哭了起来,我把她搂进怀里,望着屋外如血的残阳说,小花别哭,叔叔带你到部队去,那里有很多的叔叔等你玩呢。小花还是哭,她说,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把她放在自行车上,没有多劝她。我必须得尽快赶回去,把这事汇报给马队长。见我不理她,小花哭了一段时间问,叔叔,我妈在信上写什么了,她啥时候回来?我撒谎说,你妈妈说她非常爱你,她过一段时间就回来。小花这才止住了哭声。我把小花带回部队,马队长心里很难受,一拳砸在桌上说,妈的,这世界上的女人,到底怎么了?当天夜里,我招呼小花睡觉的时候,她再一次抓住我的手问,叔叔,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妈妈在信上写了些什么?我依然撒谎说,你妈妈说要你好好学习,她过年的时候回家来看你。小花说,真的吗?我点点头说,真的。小花这才安心地睡去了。从此,小花就住在了部队里。
新训开始后,我们的跑步路线又改至胡杨方向。
小花家的泥房子,也便慢慢退出了我们的视线。



嫂子来的时候,一身典雅的休闲装束,白色的T恤,米色的棉布长裤,酒红色的平底便鞋,把我们全体官兵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她的到来,一时改变了我们毛乌素天空的颜色。一个穿着背带裤、花格子衬衫,打扮得像绅士一样的小男孩,双手做出飞翔的姿势,从我们拉好的格斗式底下钻了过去,直扑马队长的怀抱。马队长就命令我把孩子带走,随即下达各班自由组织训练的命令。嫂子用手挡住阳光看着马队长,姿势相当的优雅。可是在优雅的背后,我看到她的眼里升腾起一股湿润的雾霭。
马队长喜出望外地接过嫂子手里的箱子问,木棉,你怎么来了?
木棉看着黑瘦黑瘦的丈夫,避开他的目光反问,我不能来吗?
马队长说,当然,我欢迎你来!马队长口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很明白,木棉这次把孩子带了来,肯定是有目的的。他太了解这个小资女人的智慧了,如果她把心计用来对付一个人,他肯定不是她的对手。她是国外一家化妆品公司驻宁夏的代理商,生意做得极红火。他们相识在内蒙古开往宁夏的列车上。那时候,她在北京上大学,随内蒙古的同学回宁夏旅游。他刚好探亲回家,两人面对面而坐。在那段漫长而寂寞的旅途上,他们谈的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那时候,他刚刚从军校毕业,读了几部文学作品,尤其喜欢《挪威的森林》,而她恰恰也喜欢。
他说,喜欢孤独?
她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
快下车的时候,他们都有那样一种感觉,仿佛这个人已经认识很久了。他们在站台上相互留了电话和通信地址。大概一个月后,木棉打电话问,你在哪里?马队长就套用《挪威的森林》最后那段绿子问渡边在哪里的话:我现在哪里?我拿着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顾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连连呼唤木棉。木棉说,错,错,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连连呼唤绿子。接着,他们在电话里大笑不已。接着,他们相爱了。马队长跟我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是去年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听着他讲,就像是讲一段小说里才有的美丽的姻缘。马队长讲到这儿就不讲了,说等到明天再讲。
第二天晚上,马队长没有讲。他后面的故事,是第五天晚上,木棉嫂子来电话和他商谈离婚后讲的。他说,每一对相爱的青年男女,似乎都有一段浪漫的恋爱史,到最后,步入婚姻的殿堂,是不是最幸福的一对还很难说。至少他和木棉是这样,因为他们结婚后才发现,彼此都不是对方最理想的。
她喜欢浪漫,追求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日常生活充满仪式感,对待事物无论大小都力求精致,吃有吃样,穿有穿样,最标准的普通话里偶尔还夹杂着英语,无论出门或在家都摆着得体的坐姿看最时髦的杂志。而他呢,偏偏粗枝大叶,生活没有规律,对时尚一窍不通,就是休个假,心里装着的还是毛乌素的兵。简直让她失望透顶。
她常说,在今天这个世界上,除了细节,我们还能有什么?还能做什么?
他说,还有崇高,我们还能做人们期待我们去做的一切事情。他们结婚六年,相聚的时间非常短,但即使在相聚的大部分的时间,还是两种生活观念的碰撞,搅得他们不愉快。最大的问题是,她要他转业,要他陪伴在她身边。可是他不,他说爱情是理解,而不是一方放弃什么来成全另一方,那样的爱是自私的。他们一年难得见上一面,而她又懒得写信,电话就是他们爱情的全部。她给他打电话,第一句话是,我寂寞,最后一句话还是,我寂寞。他说,我们应该有个孩子,这样就可以减去你的寂寞。她说,孩子会是我们爱情的麻烦,我不要。他说,一切都会有生命,假使有一天,爱情死了,咱们还有孩子,还有一眼涌满幸福的源泉,等着我们受用一生。
他们为此争吵了整整一个月,最后还是她妥协了。在他结束婚假的那个晚上,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可是妥协了又怎样?
她这次来,想必是迫不及待了。而中队其他人不这么想,他们虽然知道队长和嫂子的感情不好,但是嫂子此次前来,猜想肯定是有重归于好的意思。这天晚上,马队长又在不停地咳嗽,我给他端了水过去,他就嘱咐我,木棉来队的原因不要跟其他战士讲,这样不好。我知道,马队长向来在战士中间板着脸,极其的威严。可是对于我,他又表现出了另外一副脸孔,随和且平易近人。或许,在我面前的脸孔,才是他真正的脸孔,而在其他战士面前的脸孔,就是一个队长的脸孔。否则他无法带兵。
嫂子在中队住了一晚上,就呆不下去了,像她那样追求细节的女人,到了这种环境中肯定是无法忍受的。好像为了用水洗澡的事,马队长狠狠地批评了她,以致第二天早上,她就提出要走。马队长也不留,要我骑车去车站问问,有没有发往鄂尔多斯的公共汽车。我去问了回来,说有,下午的。马队长说,那就下午吧。木棉嫂子就瞪着眼看他,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这天上午,他们谈了离婚的事。马队长开门见山说,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同意离婚了。木棉说,我知道,可是为了孩子的成长环境考虑,我还是劝你放弃。我答应你,我会给他创造最好的生活环境,送他上最好的学校。马队长说,不,我绝不会放弃孩子的抚养权,我家就我一根独苗,你知道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是跪在她面前答应她,一定要让马家有后的。木棉说,孩子还是姓马,我永远也改变不了他的血统。马队长说,不,这不一样。木棉叹着气说,你既然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当初就不肯做出一点点的让步?马队长说,你要我让步?无非要我脱下这身军装。
木棉抢白马队长的话说,我知道,你离不开这儿,你认为这是男人的一种崇高。马队长说,崇高?我可从没这样想过,我只是认为责任使我必须这样,你知道我们这所监狱里关押着多少重刑犯?作为一个中队主官,没有责任,你认为行吗?木棉说,那你对儿子和我的责任呢?马队长说,我对你们的责任,就是干好自己的本职,永远忠诚!可是作为妻子,尤其是军人的妻子,你想过你的责任吗?木棉说,是谁赋予我这种责任了?难道作为军人的妻子,就要放弃生活的享受,忍受常人不必忍受的寂寞和痛苦吗?马队长说,你不是在追求你的幸福吗,你不是正在跟我离婚吗?木棉说,我觉得你这是强词夺理,既然你非得要孩子,我就把他留在这里,让你带上半年,你要把他带好了,我就把他留给你。否则,咱们只有法庭上相见。马队长信心十足地说,我同意你这个办法,我对自己要做的事永远充满信心!
吃中午饭时,木棉一个劲地往儿子马涛碗里夹菜,自己却什么也没吃。小花就举着筷子看着她。木棉又往小花碗里夹了一些菜说,小花呀,以后你可要多照顾弟弟。小花望着马涛,一个劲地点头。这两个小家伙,昨天一见面就打了一架,今天就又好得不得了。孩子的事,简单得让大人弄不明白。嫂子走时支开了马涛,让他跟着小花玩去了。马队长和嫂子在前头走,我就在后头提着箱子不紧不慢地送他们去汽车站。
简易的候车室里,木棉小声说,我知道你们这里用水紧张,可我昨天洗澡也是为了你。马队长说,我现在在你心里算什么?木棉非常生气地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你妻子。马队长用一双不屑的眼神反问木棉,我妻子?木棉凄然一笑说,对,无论你在心里怎么鄙视我,我都无怨言。但我从未随便,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保证,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始终觉得,生命是短暂的,爱才是永恒的。如果我的丈夫是一个普通百姓,我也许会不顾一切地去爱我所爱的人。可是你不一样,因为你是军人,我对自己发过誓,既然成不了好军嫂,但也不往"军嫂"这两个字上抹黑。当然,你也可以不同意离婚,我决无怨言,但我会一直等到你同意的时候。马队长耸了耸鼻子说,上车吧,一切都不必再说了,春节前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答复的。木棉哽咽地说,对不起!
马队长说,没什么,说心里话,我要为你刚才的话,真诚地感谢你!



马涛一起床,就去翻一页台历。
台历就放在他床头。当这本台历翻完的时候,马队长就会带他回家。马涛太想回家了,所以他从未忘记回家的日期。有一次,我把他翻过的日历翻回去几页,以为他不会发现,结果招来了大麻烦,他以绝食的方式来逼着我承认了错误。那时候我才明白,尽管马涛才五岁,可是他很聪明。你猜他怎么着,他把后边的页码早就数过了,谁也骗不了他。马涛虽小,却是个十足的男子汉。他可以沉默一天不说话,但是他决不哭。他说勇敢的孩子从不哭。一开始,他对军营充满了向往,跟着我们齐步走,贴着墙壁站警姿,甚至饶有兴致地挺着小鸡鸡往水井里撒尿,或是爬到兵们的床铺上跳迪斯科,后来就不耐烦了,他说这里没有鬼脸嘟嘟(一种饼干糖),也没有溜冰场。他讨厌这里。
马队长说,你是我的儿子,我有权要求你生活在这里。马涛毫不示弱地说,我也是妈妈的儿子,我也有权和妈妈生活在一起。马队长说,谁教你这些的?马涛说,是妈妈。马队长很是生气地说,爸爸现在没时间回去,要回去你自己回去。马涛就信以为真了,他就真的要走。我拉住他说,涛涛,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怎么回去?马涛说,我现在的身高还没超过1米,坐车不要钱。我吓唬他说,可是路上有坏人,他们会把你拐跑的。马涛说,我不怕,因为我有智慧。妈妈说有智慧的人,谁也骗不了。马队长站在一旁,不由得让孩子的天真聪慧给逗笑了。
不过,马涛还是跑了好几次,不是被我拉住了,就是被哨兵拦住了。大概午后的样子,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趁着马队长午休的时候,马涛从房间里取出蒙古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谁不让我回家,我就自杀给谁看。他的这一招把我们都吓坏了。马队长喝道,兔崽子,给老子把刀放下。马涛说,你以为你凶就可以让我把刀放下,除非你答应让我回家。马队长不得不降低声音说,好,爸爸答应你,明天就带你回家。要不是亲眼见了,我真不敢相信,五岁的孩子,会有这么多的"智慧"。事后,马队长极其严肃地问马涛,这也是你妈妈教的?马涛说,No,是从电视里学的。这件事发生后,马队长让我收拾好屋里的所有刀具,再不敢让孩子胡来。那天晚上,马涛以为自己明天真的要回家,就跟小花告别。小花和马涛刚刚建立了友谊,当时就哭了,边哭边说,你明天就可以回家见妈妈了,可是我妈妈她要过年才回来。马涛说,你爸爸呢?小花说,他死了!马涛说,小花姐姐,你别难过,如果你真的舍不得我走,我就留下来陪你。反正我妈妈打电话跟我说,春节以前爸爸一定会带我回家!
马涛不知道春节到底是什么时候,妈妈告诉过他,当一本日历翻完的时候,一年也就过完了。当马涛翻开今天的日历时,我看到这是个"立秋"的日子。自从担任文书之后,我就很少参加中队的训练。尤其是马涛和小花来了之后,我就像保姆一样,大事小事都由我去管,没完没了地操着心。不过,对于每天的晨跑,我还是要参加的。中队周训练计划表上写着,今天进行五公里测试。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马队长的残酷训练法,自然有他的道理,曾经有一年,一伙杀人犯逃进了毛乌素沙漠,公安部门要求中队派人缉拿。战士们进入沙地之后,就好像是泥牛入海,适应能力非常差,一下子就被罪犯甩在了后边。那一次,中队以一死两伤的代价换取了胜利,可谓损失惨重。马队长当时是新兵,亲历了这场战斗。当他考上军校,并被分回毛乌素时,他就总结出了练为战的训练思想。他常说,要想战时少流血,就得平时多流汗。当新兵的时候,我从来不把这看做是他对我们的爱护,现在是老兵了,才知他的"残酷"也是爱。
我们又见到了那间久违的土房子。当我们一齐走到土屋前,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乌木图他们全家欢迎我们的情形,每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土屋还是老样子,只是左边的玻璃破了一块,不知是风,还是过往的行人把它打碎了。惟一的房门上了一把锁,走近了看,锁上生了一层锈。屋前的栅栏倒了一半,另一半也已岌岌可危,风一来就会全部倒塌。栅栏里再没有羊,风沙把曾经的一切都掩埋了,不留丝毫痕迹。水桶依然放在井台边,我们转动着辘轳放下桶去。我们唇干口燥。我们想喝水。我们记得,这口井里的水很甜。辘轳转动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像是一首怀旧的歌谣,让我们想起耶梅子。耶梅子去哪了?这么长的时间音信杳无,她好吗?我们用力转动着辘轳,就在水桶快要挨着井口时,绳子断裂了。我们听到闷闷的一声响,一切努力都已无济于事。
马队长去了土屋后边。我也去了。
我们看到,乌木图的坟头长了两丛芨芨草。
我忽然想起我来时,对这座土屋及主人的断想,心里就有点害怕。原来,流沙就是水,它的后边同样隐藏着死亡。
马队长说,走吧。我们就离开了土屋。
这天上午,小花说要和马涛一起去买铅笔,我手上正忙,就疏忽大意地同意了他们的要求。我把手里的活忙完,已经十一点多了,小花和马涛还没回来。我挨着中队的每个角落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他们。我问门口的哨兵,方知他们根本就没回来。我赶紧出去找,结果也没找着。我生怕他们出事儿,不由得冷汗直冒,急急忙忙跑回去报告给马队长。
马队长一听急了,赶紧发动人员去找。我们差不多把整个县城都搜索了一遍,也没发现踪影。我们去汽车站问,是不是有两个小孩来过,他们说从未看见。这两个小家伙,他们到底去哪了?我心里害怕极了。最后还是孟班长想起一个地方,说他们会不会去五公里。就差这个地方了,我们沿着公路找过去。走近土屋时,我们发现房门被人打开了,小花和马涛并排躺在床上睡着了。回去的路上,见我们谁也不说话,马涛说,爸爸你别生气,小花姐姐说她好久没回家了,她想回家去看看,又怕你们不同意,我们就跑出来了。马队长软下心来说,宝贝,下次再别这样,你可吓死爸爸了。这一回,马涛乖乖地说,是,爸爸!我记得,小花家的房门钥匙一直在我手里,我问她怎么开的锁。小花说,我妈妈出去的那天早上交给我一把钥匙,说以后我想家的时候,就回来看看!小花的话,让我们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那座寂冷的土屋,一时都没有话说。
一个月后,我们收到耶梅子的一封信,她现在一家餐馆里打工,尽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她却不适应,回来又没有依靠,她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当她最绝望的时候,就会想起女儿。小花是她活着的最坚强的理由,无论在外生活得怎样,她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把女儿接出去。她在信封上没有写地址,只有邮戳上显示:北京,苏州街。
我们看着那封信,不免为耶梅子担起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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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ok! The birds are shining!
2011-05-20 10:05:11   此文章已经被查看68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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