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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育(二)
消息是通过越洋手机短信传过来的。不能不感谢现今通讯技术的发达，在这样一个地方都能够与老婆无缝隙地信息交流。
八月我被单位派到了一个地中海的小岛国公务。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一条短信随着嘀的一声映入眼帘。上面说今天去医院检查了，医生证实老婆昨天在家自测的试纸上出现两条线的结论，怀孕了。
我被这个消息一下打得没反应过来。应该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但这个时候某种期盼以这种无声的方式，从远隔千山万水的另一个时空而来，令我的确不知所措，多多少少有着那么一点虚幻的感觉。在万里之外，已经有一个小生命，与我有关的小生命，开始孕育了。
喜悦。每个欲为人父者相同的喜悦。象春节贺年一样，将这种心情通过指尖迅速传向了四面八方。很快，手机开始象发报机，嘀嘀声不断，一堆恭喜的反馈被传了回来。我象一个白痴，翻读着，乐呵着。
和我同行的一个同事大姐成了我亲口告诉这一消息的第一个人。一路上，儿子是她与我聊天的主要话题，从她知道这一消息开始，话题便开始由关于孕妇保养，孕期禁忌，育儿注意事项的内容取代。说实话，这个时候的我对这些东西真是没有一点概念。
出差回到家里，再见到老婆，我眼中的她似乎已经与之前有了完全不同的色彩。虽然从外观上，还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但她也开始把自己向一个准妈妈看齐了，甚至连走路步子都明显放慢了许多。她跟我说，以后单位那边能少去就尽量少去，减少在路上跑的时间。为尽量少接触油烟，做饭的事就交给我了。我忙回答，好，好。
在体形没任何变化的时候，宝宝是个非常抽象的概念。于是所有知识都是来自刻苦研读关于孕育新生儿的各种图书杂志。读着那些关于怀孕期间每个时期的胚胎特点、胎位形状的文字图示，还是很难和眼前的这位准妈妈联系起来，因为她看起来跟怀孕前还没什么变化。当然，我知道，就像我在春天种下的瓜果，一切的孕育都在悄悄地进行着。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勤勉地浇水，细心地照料。
在夏天快要收尾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想了很久的露台铸铁花园桌椅，还把一个炭烧烤炉搬回了家。尽管一切稍嫌简陋，但还是基本实现了我在露台举办露天烧烤party的梦想。总的来说，效果还不错。在一圈植物的陪伴下，炊烟袅袅，尽管为把那些炭火点着搞得我满身大汗，狼狈不堪，但在众食客的交口称赞中，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烤熟的自制羊肉窜、鸡翅、火腿肠、毛豆、玉米、啤酒，还有自家种的炒丝瓜，小康生活不过如此吧，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对自己的要求已经越来越不高了。
夏天过去，进入十月，正是北京最好的季节。露台上的植物已经在由高潮向衰退迈进。两盆开得正好的黄灿灿的菊花在这个时候又栽了进去，把那片因为不会间苗而一直未能长大的小葱取代。每走到那里，它们把季节清晰地写在脸上，好像在提醒着我。
这时候进入宝宝孕育的第三个月了。只有微微渐起的腹部，让我感到它的存在。在大多数时间，它表现得安详而平静，甚至在别的孕妇初期普遍的强烈的呕吐反应，在老婆那里都没有出现过。
然而意外的到来令人猝不及防。
周末，经过充分准备，老婆开始了计划已久的编织婴儿毛衣的工程。作为一个幸福的准妈妈，她做关于宝宝的每一件事都显得兴致勃勃。这个时候，我也终于准备开始我的MBA论文的写作。
准妈妈为她的新工程足足在沙发坐了四五个小时，其间我在楼上没有听到下面的一点动静。因为都不觉得饿，我们午饭都没有吃，到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们决定到外面的饭馆解决晚饭问题。吃饭过程中她说有点累，回来后就躺到床上。这天是她一直追看的韩剧《大长今》大结局要播映的时间，如果没有意外，一切都和平常的一个周末没什么区别。
其间她上厕所的时候，突然叫我说，发现下面有些褐色的分泌物出现，有些担心。这时候的一点点微恙都不能不令我们重视，我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说再等一下。我就到书房里继续自己的事。到了十点多的时候，她在下面叫我，说有红色的血迹，去医院吧。精神从这个时候开始骤然紧张。
车是从上地开往海淀妇产医院的，路上花四十多分钟。焦急和忧虑是这时候的主旋律。这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住在远郊区的不便。挂了急诊号，她在里面接受检查，我在外面等待。过了十分钟，一个年轻点的女医生检查过之后，问了老婆几句，就和另外一个年龄稍大的商量，认为是早孕流产先兆，最后的一致意见是需要先做一下B超，然后看是否要保胎。
“大夫，我们年龄都挺大了，特别想要这个孩子，请你们一定要帮我们保住。” 我听见老婆向她们恳求的声音。
我忍不住进去，问大夫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不好说，”医生见多不怪，很平静，完全不理会我们的焦急，“象你们这种情况，也有可能是这个受精卵质量就不怎么高。有的人跳绳都不会让孩子流下来，这本身就是优胜劣汰。”我不知道她这种科普究竟是不是为了让我们宽心。难道我们种下的是一个不健康的种子？这个想法让我和老婆心里都不禁有些沉重。
海妇夜间急诊无法做B超了，在她的推荐下，我们连夜赶到附近的北医三院。结果他们那里也无法做。我想我当时的心情，已经有了想要烧房子的冲动。难道这就是中国的首都，知名医院的医疗条件？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心里乱糟糟的。快到家的时候，我安慰她，没关系，我相信我们俩都是健康的，我们的父母、哥哥姐姐都生出了健康的宝宝，我们一定不会有问题。
第二天她一早四点钟就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一直靠到天亮。我是六点多钟起来的。我问她情况怎么样，她说还是有血，肚子并不疼。我们俩简单吃了点面包，再次奔向海妇。
这次走的高速，路上大概花了半个小时。到的时候前面已经有人在排队了。一切都很顺利，然后老婆去了B超室，我在外面等着。这次出来，我带了本孕期常识的书，在那里翻看，打发时间。先是翻到早孕流产的章节，研究那些关于什么宫外孕，什么葡萄胎等等的症状，一边心里默默祈祷。接着又读到关于这一时期孕妇营养保健的内容，各种联想接踵而来。想起她怀孕后某天我出去打球，之后跟人吃饭，晚上两点钟才回家；又想起昨天我们虽说是不饿，但也不能连午饭都不吃，尤其是她作为一个孕妇。关于我不体贴的罪状随手就能举出两桩，这念头令我不禁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中间出去给她买了瓶水，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妈打了个电话，但家里一直没人接听。想起哥哥姐姐生孩子的时候，都有老妈前前后后的照顾。老婆家里也是同样的情况。现在我们俩在北京，都是家里的老小，一切都得靠自己，身边一个亲人的照顾都没有，这样想着，又把自己推入无限委屈的情绪里。
终于把她盼出来了，我急忙迎上去。她脸上带着疲惫，有种解脱后的轻松。她把手里的东西地给我看，说，B超照过了，大夫说胎儿很好，能看见心脏，听见胎动。可能是因为胎位前置，跟子宫口摩擦造成流血。我一边听她说着，一边看她递给我的B超图片。只见在一片黑色中，一个花生样的囊被打开，里面横躺着一个能够看见头和身子的小东西！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见它！如果说，过去它是那么遥远而抽象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变得这样切实！我的心不禁怦然一动，这个小东西，是我的创造，是我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
B超检查单上是这么向我描述它的样子：宫内胎儿臀长 6.3CM, 胎正，胎动可见，羊水深度3.0cm。
啊，6.3cm的小家伙，你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我对你的重视吗？还是用这种方式抗议我对你照顾得不周？
LP的情绪明显好转。她拿B超报告去门诊，随后我拿着单子去交费，然后取药。排队，交费，取药，我脑子空白，机械地在做着那些事情。这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眼中一热，随后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经过这样一个紧张惊心的十几个小时，夹杂着心里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念头和激烈的思想斗争，我难以说清这是什么样的情绪，是紧张后的突然放松？还是激动，自责，还是委屈？好像都有。
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我和它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这样一种情况，这样一种方式下发生的。在未来的一段时间，还有什么在等着我呢？
在海妇的门诊大厅里，人流来来往往。我就是这样站着，转过身，不想被人看见地掩饰着自己的脆弱。这些都被坐在一旁等候的老婆看在了眼里，她起身过来，体贴地递给我纸巾，话音带着理解，轻轻地说，“你太担心了，没事了。大夫说回去吃点药，静卧一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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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26 18:58: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