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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转给所有热爱小狗的人们
送别
四一出品 2006 年 4 月 14 日
“五十年前,我和周叔叔经常坐着那里看书”,黄昏,父亲指着河边一棵大榕树,秋日将逝,树上已不见一点青绿。转过头看着我,父亲接着回忆:“那时他的眼睛就很差了,每次都把剑侠小说举到离脸很近的地方,我经常担心油墨会沾到他的眼珠上”。
我们刚刚从周叔叔破旧的农舍里走出来,“看样子他支持不了几天”,父亲说:“几年前他丢了一笔钱,急得要跳河,我借给他了。他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现在谁也没有办法”。
刚才,周叔叔看到父亲进来,勉强支起身子,因为太瘦,狭窄的屋子立刻略显宽敞,因为脸太青黑,光线暗淡的屋子立刻更加压抑。当咳嗽声被努力压抑下去之后,拉着父亲的手,周叔叔说:“钱我还不了你,我欠你的,但我还想最后请你做一件事”。
“你准备怎么写周叔叔的悼词?”我问父亲。周叔叔一辈子都在废品收购站工作,既没发过财,也没当过官,更没出过名。“我答应了帮他写,肯定会好好地写。”父亲说:“我准备好好地写周叔叔的悼词”。
拐过小路,几声低低的狗嘶从路边一家破旧农舍里传出,越嘶越低,越嘶越细,像是要呜咽着钻到地里去。“山山,是山山的声音”,我热烈地对父亲叫着:“爸爸我要去看山山,你先回去吧”。
十五年前,山山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我住在竹根职业中学的宿舍,院落里有一棵 100 多岁的银杏树。每天放学,我就在银杏树下跟山山玩耍,有时玩赛跑,有时玩洗脸,有时玩牙科手术,有时玩骑马。当我长到超过 70 斤以后,山山就驮不动了,但它每次还是温顺地让我骑上肥厚的背,等我骑好了,它就将臀部垮下去,将我放翻在地。
山山是看门人彭大爷的狗,狼狗,彭大爷曾经告诉我,他只养狼狗,惟有狼狗最忠诚,最有血性。
一走进门,山山就认出我了。它慢慢地爬起来,勉强走到我的身边,用鼻子拱我的裤腿,一边发出低低的呜咽,铁丝一样的声音,但比铁丝软一点,暖一点。
山山老了,它的样子令我鼻酸。曾经油光水滑缎子样的皮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松弛地披在身上,像是穿得很旧的衣裳。曾经神采熠熠的眼睛现在浑浊不清,也不太睁得开。曾经矫健果决的腿爪现在疲软无力,站在那里,更像是趴在那里,尽管它努力想要显得精神一点,好跟故人玩耍。
忽然,山山转过身子,钻到我腿下,然后往上拱,我明白,它是想要再来一次骑马的游戏。这时候我开始怨恨自己没有珍惜瘦削的身板,在几年内迅速发福,从 102 斤直达 130 。我拍拍山山的脑壳,希望它了解,今非昔比,它会被我压坏的。但是山山依然用爪子使劲扣住地面,殷勤地往上拱着身子。我只好慢慢坐上去,抓着它两只耳朵,像以前一样。当我坐好,它就吃力地垮下臀部,将我放翻在地。
“你是不是宋石男?”正坐在地上,让山山将前腿搭在我的肩膀上,用舌头把我脸弄得湿漉漉的,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是彭大娘,她也老了,应该八十多了吧,瘦得很,比纸还瘦。一只眼睛似乎已经失明,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最近半年不断流泪。
“我来看山山,还有彭大爷和你”,我说,由于没有提点礼物,比如脑白金一类的,或者至少几笼送给山山的心肺,有点害臊。
“你来得合适,再晚来几天,可能就看不到彭大爷了。”
“他病得很重?”
“老火,大半年了,一直在屋子里睡到起。老头子,宋石男来看你了!”
彭大爷蒙头睡在床上,露在被子外的白发因过度睡眠而蓬乱起卷。听见我进来,他从被子里钻出头颅,侧过来,看着我,大约半分钟后,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旁,跟他聊天。
“最近我总是梦见自己的父亲,也许我快能见到他了”,彭大爷说:“他死得早,七十年前,在我还不满二十的时候他就死了”。
当一个老人向你回忆起他父亲的时候,你必须提起注意力,认真倾听,以示敬意。
“我的父亲并不值得尊敬。他脾气暴躁,经常打我,我妈妈,还有他养的那条狼狗小黑。小黑跟了我父亲 9 年,我妈妈跟了 24 年”。
有天,彭大爷的父亲又一次毒打小黑,打得如此用力,以至硬头黄的棍子都断了两三根,于是他回身去找扁担。
小黑一直在不停地挣扎,想要窜出门外,但是老拇指粗的铁链不是它能对付的。一边挨打,一边拼命地奔,它的脖子耐不住剧烈厮磨而鲜血淋漓,黑色的毛像纸飞机一样在它四周飞来飞去。爪子绝望地刨着泥地,身下被刨出一个又一个小土坑,由于用力,一些指爪被磨坏了只剩下肉,小黑就接着用肉刨地,以至一个又一个小土坑慢慢沾上血色。
“当我父亲扛着扁担出来的时候,奇迹出现了。那条铁链靠项圈较近的某一环,慢慢被拉扁,拉长,在父亲回来的一瞬间,它终于断裂开来,然后小黑就拖着残存的几寸铁链,瘸拐但飞快地逃出家门,消失在田野的尽头”。
“小黑逃走后半年,我父亲就死了。弥留之际,他紧捉妈妈的手,流着快枯的眼泪,说不出话,似乎想要得到她的原谅。这时候有狗的咆哮从窗外传来,妈妈非常肯定,那是小黑。”
接下来的景象我们都能看到。黑棺行在乡间泥泞的道上,溅起一些黄泥绣在棺柩身上,好似几点浑浊的老泪。风不时吹来,将这些老泪变得干枯。杠夫走累了,放慢脚步。灵柩忽高忽低,仿佛一条肃穆的小船,随着风浪上下摆动。
那条老狗跟着后面,毛发稀落,耳尖缺了一小块,脖上带着生锈的项圈,圈上犹挂着几寸断掉的铁链。它埋首跟在灵柩后面,没有低声嘶叫,也不晃动尾巴,神情严肃而悲伤。只有铁链不时打在老狗前胸的闷响,似乎在诉说,我已经原谅了你,主人。
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狗的忠诚对我总有一种特别的震撼。读小学的时候,我养过一条土狗小花,唯一一条我自己养过的狗。我舅舅是开厂的,小花半岁就被抓到岷江机械厂里做看门狗的预备役队员。表哥吴帆,牛华镇的问题少年,喜欢探索人与自然的奥妙。有次用肥皂水帮小花洗澡,结果它就成了癞皮狗。
一条土狗,还是癞皮狗,得不到任何主人的欢心,它只好被扔到随便哪个农民家。第一次被扔,它跑回了我家,我想要留下它,但父亲把它送回了舅舅的厂,表哥又把它随便扔到哪个农民家,它再次跑回我家……按着前面的顺序,小花不断在新主人与旧主人之间来回奔突,风雨无阻犹如邮差,直到最后一次它在跑回我家的路上,被卡车撞死。
“我养过 10 多条狗,山山是我养的最后一条。之前的狗儿,有些老死了,有些被我送了人。在山山之前,我养的那条狗叫大黄,正是它,让我明白了,该怎样看待狗儿”。
1985 年,因为大黄老在半夜狂吠,影响宿舍楼里住的人睡觉,彭大爷丢掉了看门的工作。一怒之下,他把大黄送了人。
和我的小花一样,大黄不论被送到哪个乡去,总能找到回家的路。最后一次,彭大爷下了狠心,将它带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彭山县,送给在当地务农的侄子。这一次,大黄也许意识到了再不可能回家,像疯了一样想挣脱拴着它的铁链。黄色的狗毛像纸飞机一样在它四周飞来飞去,而它的爪子绝望地刨着泥地。这一瞬,彭大爷忽然想起了几十年前,那条同样绝望地刨着地,想挣脱铁链的小黑。
可是他的心只软了一下就再度坚硬起来,最后看了大黄一眼,他沉默地离开,只留下身后残缺的狗嘶,像是要呜咽着钻进地里去。
大黄之后,彭大爷再没养过狗。他又找了新的看门工作,每天孤独地坐在门口,有时会长时间望着门外的田间小路,看是否有条黄色的大狗,最后一次,奇迹般地从那边飞奔而来。
奇迹没有出现,大黄一定已经习惯了在彭山县的生活,每天跟在侄子的身后,摇着尾巴,追逐偶尔飞过的一只蝴蝶,它一定过得很快乐。
有天晚上,彭大爷回农村的家里拿点东西,还没走拢,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门前蹲着两个黑糊糊的身影,一大一小,无声无响。
那个大点的身影实在太眼熟了,不敢让人相信的眼熟。
再走近一点,两条黑影忽然从地上起身,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它们刚跑到面前,彭大爷还没回过神,领头的那条大狗已经屈下两条前腿,朝他跪了下来,而身后那条小狗并不明白情况,只在一旁转着圈,自己玩耍。
是大黄,它静静地跪在地上,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光点,身上的皮毛由于长途跋涉早已破烂不堪,嘴角还有些血丝,鼻子似乎不久前被谁痛打过,略歪向一边地坍塌着。混身散发出腥臭的味道,有几处皮毛脱落的地方,结上了深褐色的血痂。
在夜色中,癞皮狗大黄就那么跪着,悲伤地跪着,带着一百多公里的虚脱,带着它的孩子,用两条跪下的前腿,乞求老主人别再将它放逐到天边。
“我一生没哭过几回”,彭大爷对我说:“但那次我确实哭了。换了你你也忍不住”。
大黄在回家后几天就死了,留下的小狗,彭大爷将它养大,因为是在彭山县出生,它的名字,就叫山山。
“山山后来生了不少小狗,总有十好几只,我都送人了。在送出去之前,我会把它们养到半岁左右。我想,山山一定也希望和孩子们多厮守些时间。可是,我太穷了,养不了它们太久。我觉得对不起山山。”
所有送出去的小狗,彭大爷每周都会带着山山去看它们,拎上几笼心肺,然后看它们和它们的母亲,一起狼吞虎咽。那些小狗的寿命都比不上山山, 20 年来,陆续死掉。彭大爷如果知道消息,总会赶去,把死掉的山山的孩子带回来,埋在自己农村家后面的地里。
“我不想它们被吃掉。山山一定也不想”。
在彭大爷看来,山山是狗中的强人,因为它经过一百多公里魔鬼旅程的洗礼。当年,它的母亲带的肯定不止一条小狗,在丘陵,大江,人,汽车,这四大灾星的淘汰后,最终能回到故乡的,只有山山。因此,它一定具备出类拔萃的生命力。
“今年,山山就要满 20 岁了,在狗里面算老寿星,它所有的孩子都先它死了,我找回来的一共 14 条,全埋在后面的地里。最近一段时间,山山总爱在那打转”。
“我知道你喜欢狗,但我还想告诉你,狗和我们真正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彭大爷的神色一下亮堂起来,就像完全没有得病一样:“狗不止是我们的用人,甚至不止是朋友,它更是我们的亲人。我这一辈子,无儿无女,它们就是我的儿孙。狗是有人性的,它们是另外一些人”。
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点头。
虽然,有一些湿润的东西正伴随我的点头,掉出了眼眶,有些落在了床沿,有些却打湿了地面。
这时候,彭大爷忽然努力想坐起来,也许是听到了一些什么动静。我也听到了。那是来自后面地里的声音,群狗的吠声,高高低低,严肃悲伤,合在一起就像为谁送别的安魂曲。
这些吠声而且越来越近,是的,它们现在已经来到院子里面,一共 14 条狗,大大小小,全长得像山山。他们一个接一个跟在山山后面,慢慢进了屋子,由于屋子太小,有几个只能在外面盘旋徘徊。
房间因为进来如此多条生命,一下热了起来。
他们低低地呜咽着,我听明白了,他们是来为彭大爷送别。
领头的山山一个人走到床前,脑袋昂起来,对着彭大爷,眼睛里闪着悲伤的光。 20 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分别过。现在,离开的时间就要到了。
彭大爷努力伸出干枯的手,要去抚摩它的头顶,手刚伸到半空中就僵硬了,然后无力地跌落床沿。
就在同时,山山低吼一声,倒在地上,再没有声息。
房间一下冷了起来。
那些死去的狗,在原地站着,似乎要为母亲和老人默哀。几分钟后,它们一个一个慢慢地走出房间走出院子,消失在黑夜,似乎从来就没有来过。
只留下我,和不敢进来,一个人在外边低声哭泣的彭大娘,在无尽的悲哀中,慢慢领略命运送给我们的最后一道礼物,死亡的滋味。 (此文由妈妈说就算你的名字再长回龙观社在2007-03-30 17:36:3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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