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聚龙泽》显示文章详细内容: [展开] [回复] [网址] [举报] [屏蔽]
swasher
swasher目前处于离线状态
等    级:正式居民
经 验 值:279
魅 力 值:1
龙    币:337
积    分:213.2
注册日期:2004-03-23
 
  查看swasher个人资料   给swasher发悄悄话   将swasher加入好友   搜索swasher所有发表过的文章   给swasher发送电子邮件      

转贴小说一篇《无法悲伤》6-10
(六)公司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实际上,我是被刺眼的阳光惊醒的,它从没有关严的窗帘之中有如一把利剑直接劈到我的脸上。我慌忙坐起,发现自己和衣而卧了一宿。
我疲惫地站起身,四肢酸痛难忍,便立刻走进浴室,打开热水器。水汽蒸腾上来,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块正在融化的油脂。
等这缸热水凉下去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精神百倍。我湿漉漉地跳出浴缸,光着身子大摇大摆穿过客厅,打开了CD机,放进一张古典音乐碟。穆索尔斯基的《基辅大城门》从那套BOSE的音箱中澎湃而出,我便在雄伟的音乐声中刷牙洗脸,精心地刮胡子,一边跟着音乐吹口哨。
在衣柜前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挑了件灰色的高尔夫衫和崭新的卡其布长裤,又把皮鞋擦得亮亮的,在镜子里端详了半天,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了,才打开门。这一切我是做得如此如此全神贯注,以至于离家的时候忘记了关掉音响。

走出电梯的时候,公司前台的小姐看见我就掩嘴笑,然后嗲嗲地说:“哟,李经理,出差回来了?您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帅啊?是不是约了哪个姑娘吃饭?带我去,要不然我告诉许丽娜!”
我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回答:“我约的就是你啊,你还要不要告诉她?”
她笑得更欢了。我都已经走过去了,她还从前台探出身子追问,“是你说的啊,那说好了几点在哪儿……哎,说清楚再走啊……你个大骗子……死李卫东,你回来!”
我恍若不觉,神态自若地穿过办公大厅,走到总裁办公室的时候,特意放慢脚步,往里看了一眼,发现于总和几个副总还有我的顶头上司——销售总监杜德勤正坐在一起闲聊。正对着门口的一个副总正说得口沫横飞,和我目光对上,我于是停下来,笑嘻嘻冲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于总顺着目光看见我,赶紧招手:
“哎~~卫东,进来进来,正说你呢。”
我早就料到他会这么亲热,心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然后走进去,冲他恭敬地点点头:“于总”,然后环顾四周和几个副总亲热而随便打过招呼,最后看着杜德勤,甜甜笑着:“杜总监。”他也看着我,连忙堆出个笑脸,从椅子里欠了欠身。
这时于总已经在说了,“卫东,坐坐坐……”看我拖个空椅子坐到他跟前,笑眯眯地接着说,“这次出差辛苦了啊,都三个月了吧,干得不错呀。”
“还成吧……”我故作谦虚,然后好像想到了什么,拍了拍放在椅子边的手提电脑包,“钱都在这儿,我马上去财务办手续。”说着就要站起来。
“不急不急……”于总连忙摆手,“先坐下聊会儿,”他一边说一边掏了两颗熊猫,递了我一颗。我赶紧接过来,另一只手飞快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然后又给自己点上。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老杜陷在椅子里,面无表情,两只手在椅子扶手上搓来搓去。
“你小子挺本事啊,人都上飞机了,包铝的关主任、张副主任还他妈打电话过来问你的情况。你丫要是今天不来上班,我就得打电话报警,说你丫的携款潜逃了。”刚才跟我招呼的那个副总一边嚷嚷着,一边向后翘着椅子,双手伸懒腰,沉重的大班椅在他肥胖笨重的身体下咯吱咯吱响。
“操,刘头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对不起别人我还能对不起你?”我深深吸了口难得的熊猫,满不在乎地说,“你和关主任是拜把子的交情,要没你,这次三百万的项目也不可能拿下来。我也就不过是个跑腿干活的,只不过这次我做得特别顺罢了。”刘副总听我这么说,开心得嘴都笑不拢了。
杜德勤清了清嗓子,好像满不在意地问,“哎,刘头说的是啊,你怎么回来后手机也没开,这两天打你好几遍都是关机。”
“不会吧,”我特别惊异地睁大眼睛,一边从电脑包里掏手机一边说,“我是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啊。”拿出手机来,我仔细看了看,又按了几个按钮,无限懊恼地说,“操,没电了。太累,回来就在家里睡了三天,忘了换电池了。”
于总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切,笑了笑说,“算了算了,你刚出差回来,肯定辛苦,又是周末,反正公司也没什么事情,的确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不过啊,”他吸了口烟,说,“我是不相信你小子会好好睡觉,没少折腾许丽娜吧,你可当心喽,古书上说‘千里同房必死’啊。”
于总的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也一脸尴尬,摸了摸下巴说,“还是于总了解我,嘿嘿。”
大家笑完,于总又问,“听说你在调试安装的时候包铝的几个头头去看了?”
我知道这才是关键部分,立刻回答:“对,史厂长、郭总、马董、苗书记都去了。他们是陪同冶金工业部的赵副部长视察包铝新科技应用情况的。”我精心措词,尽量把情况说得详尽清楚又言简意赅,没有夸大其词而有说服力。这时所有的人也都停止谈笑,很用心地听我接着说,“那天正好我安装完全部设备,首次调试,一切都很顺利,赵副部长很高兴,当面夸奖包铝几个头头有眼光有魄力,说包铝的经验要推广,包铝还应该加大科技的投资力度,做行业表率。”
于总听得很认真,点点头沉思着说,“你等于是给包铝几个头头争了面子,难怪老关和老马前脚后脚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看样子他们还想请你去。”
“可能吧……”我尽量抑制心中的得意,说得很留余地,“苗书记和郭总都对我们的网络工程设计很满意,对网络连接的效果也印象深刻。他们都明确说下半年会听从部里指示,加大采购力度,估计总额要超过两千万元。这还不算,他们觉得既然是部里的形象工程,网络质量很重要,可能接下来的网络设计、安装、设备采购、产品保养、技术维护都会交给一家或几家公司系统运作,而我们公司肯定是在优先考虑之列的。”我看于总听得很入神,顿了顿又说,“这其实不应完全归功于我运气好能够一次调试成功,而是杜总监安排的设备及时运到了,又都是牌子货,质量过硬。否则赵部长来了,我什么也演示不出来。”我说着,扭头对杜德勤笑笑,把“及时”两个字强调了一下。他正看着我,勉强回了个笑脸。趁大家没注意,他偷偷擦了擦额头,仿佛有点汗。
几个副总听完我的汇报,似乎很兴奋,在旁边唧唧喳喳交换意见。于总却不置可否,听完我后面的话,只是嘴角微微动了动,好像是笑了笑,他直看着我的眼睛,目光锐利,仿佛看穿了我的思想。不过很快,他就笑着说,
“卫东,你这次做得不赖。我知道你这三个月不容易,把支票交了就好好在家歇几天吧,这个礼拜不用上班了,睡个够——我是让你真休息,你可别体力透支啊,嘿嘿。你放心,带薪休息,不算假期,否则许丽娜要打上门了。”大家哈哈大笑,陆续散去。
交完支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桌上是一层薄薄的灰。我抄起一沓资料掸了掸,顿时房间里尘土飞扬,过了好一阵才散去。杜德勤这时走进来,看见我坐下收拾东西,说:“早点回去休息吧,别工作起来就不要命了。”
头回见他说这么亲近的话,我耳朵都有些不大适应,但还是很快恭敬地笑着说:“知道了,杜总,忙完手头这些事情就回去。”
他点点头出门,在门口扭过头,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容:“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一声,别客气。”我连连点头。
看他走远以后,我拿起电话,开始给常卫他们几个铁哥们儿拨电话。听说我回来了,他们都有些惊喜,说两三个月没见到我了,还以为我卷了公司的钱跑越南去了呢。我和常卫闲扯了几句,假装不经意地问他和黑子昨晚去哪儿活动了,他想了一会儿说自己去根据地酒吧了,黑子他不知道。我听出他有些事情不想告诉我,于是就没有再问,只是和他热火朝天地商量晚上去哪儿吃饭,然后又问了问其他几位,大家七嘴八舌,连轴打了几通电话,最后确定晚上七点去顺德蛇城,常卫负责订房间点菜叫酒——他表弟是顺德蛇城的大厨。

(七)欢宴

把晚上的安排定好,看看时间,居然还不到中午,我却一刻也不愿在公司呆着,撂下电话就回家。许丽娜依然没有回来,我来回在房间里走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拨了她的手机,里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她大声地喂喂。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满脑子空白,拿着话筒不知道说些什么。许丽娜嚷了几声,见没人回答,嘟囔了一句“这破手机”就挂了。单调急促的忙音让我从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我愣了愣神,又按下重拨键。
“是我。”我咳嗽了一下,“你在哪儿呢?”
“逛街。”她回答得很干脆。
我很想问她昨晚去哪儿了,和谁一起过的,但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只是清了清喉咙说,“晚上和常卫几个约好了吃饭,顺德蛇城,七点。你回来……还是直接过去?”
“我回来。”她想了一会儿,说。
“那好。”我挂上电话。

从卧室望出去,中午的太阳将整个客厅照得明亮无比,木地板反射出柔和干净的光线。我重重倒在床上,仰面盯着天花板,忽然想起了昨天和张莉的相见,还有她端起酒杯,抿着嘴唇那种毅然决然的神情,手腕上仿佛又感觉到被她细细而冰凉的手指紧紧攥住。“这个丫头。”我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我似乎睡了很久,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是黄昏光景了,许丽娜头埋在枕头里躺在我旁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胸口。胖乎乎的手指头很自然地伸展着,底端就显出一个个的小坑。她睡得很香,象小猫一样轻轻打着呼噜。我不禁微笑起来,小心将她的手从胸前挪开,打算悄悄坐起来。
她似乎被我惊动了,从鼻子里哼了一下,又把手伸了过来,搂住我的腰,头也贴近过来,散乱的头发拂过我的皮肤,痒得我不由自主一缩。薄薄的毯子自她的身上滑下去,露出赤裸的肩头。饱满的乳房被她压在身下,从阴影里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情不自禁把手伸过去。
许丽娜显然是醒了,趁势翻上我的身体,一条腿抄过来,和我的双腿纠缠在一起,她的肌肤光滑凉爽,在我的身上滑过,感觉好像一条蛇蜿蜒而上。我咽了一口唾沫,抱紧了她的身体。

我们走进顺德蛇城那间叫“香江”的包房,常卫他们已经支开了一桌麻将,看见我和许丽娜进来,大家都笑,个子瘦小的储万军把手里的牌一推,叼着烟就冲我笑着一摆头,一口浓郁的广东普通话:
“哎,冬瓜,来接我的位吧,我介里……”他把抽屉里的扑克牌拿出来数了数,笑着说,“……二席三张,仲赢三张呢。里替我,我去和杨玉莹合唱一曲。”拿着麦克风正兴致勃勃唱《伤痕》的杨雨影听见他的话,歌也不唱了,尖着声笑骂着说“你滚开,死万贼!想也不要想!”她的声音是如此尖利我都觉得耳膜受不了了。
我从钱包里拿出三张老人头给储万军,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哎~~一会儿再讲啦……”我把钱塞到他手里,笑着说,“操,跟我讲什么客气。钱到赌场,人到法场。”他笑着没再推辞,把烟掐灭了,然后径直朝杨雨影走过去。我立刻听见整个包房里回荡着如警笛一般的尖叫声。
我坐下,接过常卫甩过来的一颗烟,然后稀里哗啦洗牌。这时储万军的公鸭嗓子已经在身后响起来了:“曾经里对我说介是个无言的结局,就让剌回忆淡淡地随轰去……”立刻,所有的人都嚷嚷开了:“万贼,你给我闭嘴!”储万军好像没听见,摇头晃脑,声音更大了,和杨雨影高高低低地唱个没完。
砌好牌开打,我一边点烟,一边顺手吃下上家的三条,然后看着牌,琢磨着打哪张,嘴里漫不经心地问,“黑子会不会来?……七万。”说完,我才抬起头来。
下家的常卫没看我,伸手摸了张牌,专心致志整理着,一边回答我:“会。我和他说了,他说他有事,晚点来。但肯定会到。”然后,在面前东摆西换,捣鼓了半天,我们三个看着他,终于忍不住要发火了,他忽然一推牌说:“糊了。自摸。”接着,抬起脸,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你妈呀……糊牌跟他妈生孩子似的……”我们三个一起凑过去,仔细确认他不是诈糊,才一边不请愿地甩给他扑克,一边骂骂咧咧。常卫也不恼也不还嘴,笑呵呵地收筹码。
打了几圈,手气不好不坏,常卫倒是旺得邪门,一个劲糊牌。这个时候,黑子推门进来了。我一见他,就说:“黑子,你过来替我几圈,换换手,今天常卫斜逼得紧,老他妈自摸。”
黑子嘿嘿笑,却不过来,指着常卫说:“你们怎么还有兴趣和他打牌?丫慢得跟娘们似的,腻味。不打。”
常卫正赢在头上,也不生气:“丢,嫌我慢?你来呀,我把位子让给你。”
我们三个不干了:“滚你丫的,赢了钱还想走啊……扒了裤子先。”
我们几个嘻嘻哈哈,黑子则静悄悄坐一边听剩下的人唱卡拉哦开去了。我嘴里叼着烟,一只手漫不经心打牌,另一只手搭在椅子背上,似乎打得很起劲,偶尔,我会从烟雾后面用眼角的余光瞟侧边的沙发。许丽娜坐在沙发一隅,拿着点歌器,似乎在找自己喜欢的歌。黑子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专注地看着大屏幕电视,手里打着拍子,好像在欣赏储万军和杨雨影的恶心男女对唱。一会儿,听见杨雨影大叫:“娜娜,是你的歌了!”许丽娜赶紧走上去接过她手上的麦克风。我注意到杨雨影的歌一完,黑子的眼光就开始跟随着许丽娜。他们目光相碰,隐秘地彼此笑了笑。在我记忆中,黑子从来没有笑得这么柔和过。
我连忙转过头,伸手去摸牌,常卫马上阻止我:“你急什么,没到你呢!”我如梦方醒,突然觉得烟有些熏眼睛,立刻掐灭在烟灰缸里。

一直打到九点,唱歌的都饿得没力气了,直嚷嚷着开饭,我们才收工。结完帐,果然是常卫一卷三。我忍不住叹息了一句:“妈的,情场失意,赌场也失意。”常卫听见了,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菜单是常卫早就点好了的,他问我们想喝什么酒,大家七嘴八舌,说啤酒,葡萄酒的什么都有。我跟他说还是来两瓶金鹏城吧,出差三个月,想念本地的白酒了。常卫点头说好,黑子却连忙声明说他回去要开车,不能喝,那俩麻将输了钱的本来就没什么机会发作,这会儿劈头盖脸地骂黑子,内容不外是说他不仗义,看不起哥们儿,麻将不打,酒又不喝,我也搀杂在里面煽风点火,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也不说给我接风洗尘,分明不给我面子。黑子不敢再有异议,只好闷头猛吃面前的冷盘。我得意地坐下,眼角瞥见许丽娜端着个茶杯假装喝水,悄悄看着黑子,双眼里都是关切。
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却不可抑制地烦躁起来。酒上来以后,我从服务员手里抢过瓶子,不由分说一人先倒了一杯,然后举着自己的杯子站起来说:“兄弟我这趟出差,在北方吃了不少苦,还差点跟人打起来,把命丢了,现在感觉大伙儿能聚在一起,分外不容易,干了吧。”说完,我自己一仰脖儿喝了个干净。
哥几个听我这么一说,都觉得蹊跷,纷纷问我怎么回事,我不耐烦地指着杯子:“先都他妈干了再说。”大概大家都看出我脾气特别大,没敢多问,纷纷干了。
常卫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见我喝完这杯开始闷头吃菜,于是笑了笑,又给我们俩的杯子满上,说:“来,东子,我们喝一杯。”
我抬起头,端起面前的酒杯,也不多说话,和他一碰,“干了。”这时,其他几位反应过来,轮流过来和我碰杯,我是来者不拒。许丽娜在一边看着,眼里有些担心,但好像知道我今天不大对劲,没敢出声劝我。
等杨雨影也和我喝过,我嚼下一块椒盐蛇碌,端起杯子,望着对面的黑子似笑非笑:“黑子,你他妈不够意思啊,在座这么多哥们儿,算我们俩的交情最深了。哪次我出门,不是你迎来送往的?”我偏偏头,示意旁边的许丽娜,接着说,“小娜也多亏你照顾。怎么着,也不和我喝两杯?”
黑子看着我呵呵笑,“行啊,东子你今天牛啊,成,喝。”说完就要干。“等等等等……”我连忙劝住,“和我喝,一杯哪儿行啊。三杯。”
许丽娜偷偷在桌下扯我的衣服,我转过头,低低喝了一句:“别扯!”她立刻坐在那里不说话了。黑子望着这边的目光闪动,过了一会儿,才说:“成。”
我们干了一杯,服务员过来要续,我一把夺过瓶子,“我自己来。”那个小女孩脸都白了,立刻躲得远远的。
我和黑子连喝了三杯,这时,常卫冲储万军悄悄使了个眼色,他马上会意,一边鼓掌一边站起来:“冬瓜,里今天够威啊,来,我们喝两杯。”其他几个人也七嘴八舌拥上来,常卫连忙说:“我来倒酒吧,你喝你的就行了。”顺势把酒瓶子从我手上截过来,还给服务员。
我和他们几个又打了一圈,一边喝着一边讲我在包头的见闻,把那天要么差点被灌死要么差点被打死的经历也说了,哥儿几个嘻嘻哈哈,屋子里闹得沸反盈天。常卫示意服务员给我不停加酒,他们几个轮流上来敬,我也大方,一点不推辞,一会儿工夫两瓶金鹏城已经喝完。
往常这个时候我已经站立不稳胡说八道了,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特别清醒。我转头对常卫笑:“操,你丫点的不够啊。”他显然也特别意外,没见过我这么能喝的时候,赶紧吩咐服务员再拿两瓶,又多加了几个菜。
新酒上来,我第一个对常卫说:“老常,我知道你丫蔫坏儿蔫坏儿的,鼓动哥几个跟我打车轮战是不是?今天我就一打五,牛逼一把。来,我轮流敬,从你开始,打通关。”
这么一杯杯喝完,到了黑子这儿,我笑着说:“黑子,一开始我们喝了三杯,后来都是一杯一杯喝,你也没回敬我啊。你看刚才又是我敬你。太不够意思了吧。”黑子已经喝得脸红彤彤的了,听我这么一说,深深吸了口气,“行,你丫牛逼,”然后转脸对常卫说,“散了以后车归你开。”这才端起酒杯,“来,我敬你,三杯。下面要是再喝,就都三杯三杯地喝。怎么样,够意思了吧。”
和黑子喝了两三个来回,我已经觉得头疼如裂,但是神志依然非常清醒。黑子已经不行了,洗手间去了好几次,走路都东倒西歪的。我还要再来,常卫轻轻碰了碰我,小声说:“行了你,点到为止吧,你看看娜娜。”我转头一看,发觉许丽娜坐在我旁边,也不怎么动筷子,两个眼睛里全是泪水,她憋得脸红红的,始终不让眼泪掉下来。发觉我在看着她,她连忙站起来,费劲地说:“我……出去一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房。
我心里忽然迷茫一片,不知不觉放下了杯子。

这顿酒喝到凌晨一点多才结束,大厅和所有其他的房间都打烊了。除了我,许丽娜和常卫,其他的人都倒了。结帐的时候我抢着要买单,但常卫神秘地笑笑说不用。我正狐疑间,突然走进一个矮矮胖胖,厨子打扮的人。他很亲热地冲我们点头,问今天的菜式怎么样,味道如何。我这才想到是常卫的表弟,赶紧一个劲说口味特别好。他笑呵呵听我夸完,非常高兴的样子,然后说这顿是免费送我们的,因为他过两天要去美国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国内掌勺,给我们露一手。
我特别遗憾地埋怨他怎么不一起过来吃,至少喝两杯酒啊。他摆摆手说自己从不喝酒,也不爱上席,再说还要做菜,忙不过来。看我们这桌没剩几个清醒的,似乎有些尴尬,很快就告辞走了。
在送他们回家的路上,我和常卫闲聊起这事。他一边熟练开着黑子的切诺基,一边神秘地说他认识一个蔡老板,很有本事,给他表弟弄了张去美国做访问学者的公派签证,当然花了很多钱。他表弟在纽约联系好了一个餐馆,准备黑下去,打几年工,挣点钱。我开玩笑地说什么蔡老板这么手眼通天,赶明儿也把我办出去得了,常卫专心致志盯着前方,一边不屑地笑道:
“出去可是吃苦,就你这样还想在外面混?再说你在深圳混得不错了,还有许丽娜呢,你走了她怎么办。”
许丽娜坐在后座,我听了常卫的话,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她用手托着腮帮子,直勾勾看外面深南大道的夜景,好像没听到我们的交谈。

(八)突变
  这次聚会之后,我名声大噪,常去的几个论坛和网站到处在传我如何神勇千杯不倒,到最后变成了我一瓶一瓶地和数十人对打,最后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神奇故事。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牌局和酒局,常卫他们几个经常会在,还每次都煞有介事地以当事人身份作证,胡吹那次我的英雄气概。但是我很少见到黑子,也基本上没和许丽娜一起出席——自那天以后,她就非常不愿看到我喝酒的样子,每次我问她去不去,她都推说第二天要上班,有时干脆就是在公司加班,等我去喝酒了才回家。
  在这个星期里,我过着一种昼伏夜出的生活:中午醒来的时候,许丽娜已经上班去了,下午出门的时候,她在公司加班,而等我醉醺醺回来,她早就睡下,我们甚至整天连一句话都没有。
  我尝试着和她沟通,或者打电话给她,但她的态度一直若即若离,总是让我没说一会儿自己就讪讪挂掉。只有一次,我在凌晨猛然醒来时,发现她在熟睡中依然用手臂环绕着我的腰际,脸紧紧地靠着我的背。那个时候我心里突如其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难过,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没有哭出来。

  星期一我准时上班,心里却是没来由的兴奋和紧张,直觉自己的职业将有重大的突破。
  办公楼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普通职员在忙碌,我一走进去就心神不宁,觉得有什么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情正在发生。我绕着几个老总的办公室走了一圈,没有一个人在——按照惯例,周一这个时间大家早该聚齐准备开会了。我抓住一个匆匆走过的员工问头头都哪儿去了,他有些惊异地看着我:“上个礼拜就出差了呀,去包头了,你不知道?”
  “都有谁?”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于总带队,几个副总都去了,除了刘副总留下来主持日常的工作。”
  “杜德勤呢?”
  “杜总监也一起去了,还把技术部的人都带走了。妈的,我现在连本地客户技术支持都找不到人。”他拿着手里厚厚一沓技术资料,一脸气急败坏地走了。
  我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立刻冲进自己的办公室往包头铝厂打电话。关主任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接,是一个女孩儿,听上去是新来,怯生生地说关主任正在和供应商谈判,我问供应商是不是叫鑫通,她说不大清楚,我又问是不是深圳去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像是吧。我脑子高速运转却乱得很,想不出个头绪,她见电话这头没声音了就吧嗒一声挂断,连再见都没说。我喂喂了半天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忙音气得把电话狠狠摔了。
  我忽然想到马副主任,就赶紧拨他的号码,没想到又是那个女孩儿接的,说马副主任也去参加谈判了。我尽可能柔和地说能不能请您把马副主任叫来听下电话,但是她断然拒绝,又把电话挂断。
  正在我手忙脚乱的时候,忽然看见刘副总挺着将军肚走了进来,示意让我去他那儿。
  我惴惴不安地和他走进办公室,刘头示意让我坐下,又关上门,直截了当地跟我说:“你别打电话了,于总老杜他们都在铝厂。实际上包铝的二期方案上个礼拜你回公司前,老关就打过招呼了,还点名让你去参加谈判。”
  我脑袋嗡的一下,只听见他继续说,“你不了解老于啊,他这人精明得很。卫东,你这人聪明,脑瓜子灵活,技术又过硬,谁都承认,可是你聪明过头了啊。”他给我了一颗烟,沉重的身体把座位挤得满满的,两只胖手搁在桌上,“老于最忌讳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你看我和老关那么铁,这次都不去包头,特意留下,而让老于带队自己去,为什么?老关老马,还有包铝的几个头头对你印象很深,这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啊,老于要他们记住的是鑫通公司,而不是你李卫东。”
  我坐在他对面,一句声做不得,满脑子空白。
  “我这次留下来,另一个原因,也就是想单独和你谈谈。公司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别看老于那天多亲热,可能和你说个大实话的也就是我了。跟你交个底,老于已经下决心让你走人了,否则尾大不掉。你的销售能力和技术都棒,是个大拿,可是技术部的人有技术比你强的,销售部老杜搞起业务来,也不比你差多少。他为人可比你谨慎多了。不是缺了你鑫通就不转了,这是老于的原话。”
  说着,他拿出个信封,推到我面前,“上周末几个头头开会,商量这事的时候,我知道劝不住他们,就说李卫东这五六年,为公司做的贡献也不小了,这次包铝二期四千五百万的项目也有他的功劳,不能就这么轰他走。”他用手指头点点信封,“这里面是十万。算是遣散费和一些奖金。记着,听老哥一句,以后到了别的单位,甭管是什么地头儿,还是要谨慎,别那么张扬。”

  我一直到了家里,都坐床上了,仍然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墙壁,我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胸口却憋闷得不行,终于忍不住大吼了一声,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
  整整一天,我仰面朝天,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眼睛凝视着阳光下在空中浮动的灰尘。失去工作并没有什么,让我无法承受的是发觉自己没有力量去拥有自己的机会——即便我已经抓住它了,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不过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在有记忆以来,似乎头一遭被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所淹没,它不是愤怒,因为它并没有带给我任何力量,相反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仿佛所有的骨骼都成了泥;它也不是悲伤,我甚至没有任何想哭的欲望,只是觉得累,而与此同时心里却堵得慌——这也许是耻辱带来的感觉吧,我想。这个时候,唯一的念头是逃离,逃离这个给了我狠狠一击的环境,到没人知道我的地方去。
  想到这儿,我坐了起来。

(九)交谈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冷气充足的绿茵阁里,看着宽大落地窗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这个酒吧正对着一个铁锈红色的钢架人行天桥,一个残疾人正靠着巨大的钢架,向行人们伸出乞讨的搪瓷缸。来往的人虽然熙熙攘攘,但是在这里无不纷纷绕远避开。我忽然觉得这个城市仿佛充斥着黏稠而快速流动的液体,它们从不停下。而我,和那个乞丐一样,是这个冷漠城市淘汰下来的被抛弃者。
这样自我感伤的情绪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和意外,同样意外的是我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第一个想到张莉——在此之前,我从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需要倾诉的弱者,而且居然是对一个女孩子倾诉,更有甚者,在过去的一个星期中,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我也很少想到她。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到了我的对面,穿着式样简洁的亚麻色开衫和裙裤,带来了一阵阳光的气味。这样的气息使我内心的烦躁忽然减轻了很多。
她静静听我说完。虽然自己头回和人说心事,难免有些磕磕巴巴,她却没有打断,一直凝神看着我,偶尔喝一口面前的薄荷宾治。
“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耸耸肩,“我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也许去另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城市,也许去一个小乡村。”我的语调里似乎有些悲愤。
“去农村?你去那儿能做什么?”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扬起眉毛问我。
“……重开一片天地吧……也许安安静静教书……远离钩心斗角的城市,过个平淡的人生。”我一时想不起来应该做什么,于是装出看破红尘的沧桑,一边满嘴跑火车。
张莉终于忍不住笑:“小乡镇你能开什么新天地?你这样的人会过平淡的人生?鬼才信呢。”她从吸管里咕噜咕噜喝了一口宾治,接着说,“我觉得你就是心理承受力太差,受了一点不公平就要逃避,别看你表面上看起来很潇洒,其实是个胆小鬼。”
我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真实尖锐,心里非常意外,反倒镇静了下来,握住面前的啤酒,问:“那你说呢?”
她想了一下,说,“要是我,就让自己过得更好,还让他们知道,让他们后悔难过去,我自己过得开开心心的。不就是吃了点亏么,从头再来就是了,没必要老鼠见了猫一样躲着他们吧,应该是他们躲你才对。就算你觉得他们恶心,要离开这里,也得去个更好的地方。比如说北京、上海……哎,要么你干脆出国算了,过两年做个事业有成的归国华侨,再回来报效祖国。”
我知道她后面的话是开玩笑,不过仍然对她话中表露的倔强感到意外,不禁定睛看着她,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在我面前摆来摆去,遮住我的视线:“你看什么呢……别看了别看了。”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桌子上:“我是真的挺吃惊的,张莉。你怎么那么厉害……哦,不,我的意思是说,你很要强,让我意外。以前觉得你挺孩子气的。”她脸好像有些红了,悄悄把手抽回去,故意嗔怒着说:“哼,你明明是觉得我凶,对吧。刚才你说漏嘴,我都听见了。你是说我不象个女孩子。”
我赶忙否认:“不,不,不……我是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张莉,”我顿了一下,一边想着她的话,一边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不能让这帮丫挺的就这么得意了。我要出国!去挣美元!”我攥紧拳头,小声喊着口号,然后觉得意思还不够,于是摆了个奋勇前进的姿势。
张莉扑哧笑了出来:“你这人,什么时候都没个正经。刚刚看你一脸愁云惨雾的样子,还以为你真的特伤心呢这回,敢情你那是装的啊。”
我没有回答,突然沉默下来,端着啤酒望着窗外的天,轻轻说,“其实怎么会不难受呢,不过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游戏规则就是这样的,我不能做亲痛仇快的事情。”接着我转过脸,很诚恳地对她说,“说真的,非常谢谢你,张莉,和你说完,我心情好了很多,而且你的意见是对的,正好给我提了个醒。”
她仔细观察着我的眼睛,没有说话。

准备离开绿茵阁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我请张莉吃晚饭,但是她谢绝了,说晚上有事。我们从位子上站起来,看到彼此互相注视,于是都笑了笑。我发现她看我的阳光有些异样,想起刚才她就是那样的,于是问:
“怎么了?”
“没什么,”她似乎对我有些迷惑不解,“你怎么能一会儿那么玩世不恭,一会儿又那么脆弱,一会儿又能想得那么清楚……李卫东,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大概她也觉得自己最后的问题有些孩子气,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我愣了一下,终于没有回答,而是悄悄叹了口气,说:“我们拥抱一下吧。”
“嗯。”
我们象好朋友一样轻轻拥抱了一下,很快分开。在我的手拢到她的腰际时,发现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而且僵硬。

目送张莉离开后,我立刻给常卫打电话。实际上,在她一提到那个想法的时候我心里就是一动。除了许丽娜,我在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而且,我还想趁着不算太老,去尝试一下新的机会。
“老常,晚上请你吃饭。”
“操,你请我吃饭?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嘿嘿。宴无好宴吧?什么难事,电话里说不成?”
我暗暗佩服他的聪明,也知道和这样的聪明人必须直截了当:“没错,就是有事,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来不来吧。”
“唉……”他极其无奈地长叹一声,“我来,我来。”
“七点,我在中航苑那儿的大灰狼等你。”说完,我挂断电话,从乞丐旁边走过,面对他伸出的搪瓷缸,我好像没有看见,笔直走过去,上了人行天桥。

(十)决定

我和常卫说了自己的打算,他没有立刻反对,而是半晌没说话。我知道他这个人看上去好像有些迟钝,其实脑子非常聪明,想得又周到,所以没催他,专心吃面前的青红两道和炒烤肉。过了半晌,他抬起头,皱着眉看我:
“我他妈怎么老觉得你是一时冲动啊……冬瓜你丫平常不是这样的……到底出什么事情了,好好的工作辞了非得出国?”
我打定主意不告诉他自己在公司的遭遇,只是说:“我是真觉得老这么混没什么意思,不如趁着年轻出去闯闯,再不济也比这样干熬着强。再说我现在又不是穷得叮当响,到了那边情形再怎么困难我也能撑下去。”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下,“你以为。就你那点积蓄,三晃两晃就没了。这不比人家正经出去读书有奖学金,你一落地儿就得生根发芽,要不就死在那儿了。”
“怎么可能?论语言,我的英语这么些年天天用着,不是吹,比专业学这个的差不到哪儿去。论技术,哥们儿这把网络工程的手艺在深圳应该算小有名气了吧?别拿我当农民,干我这行的,在美国年薪都是八万十万的,”我抿了一口老掌柜,继续滔滔不绝,“就算我只能打黑工,对半再对半,一年两三万总是有的吧,那也过得有滋有味的了。”
常卫静静地听完我的振振之辞,面无表情,和我碰了一杯,突然问了一句:“那许丽娜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然后苦笑:“老常,你瞒着我是好意,我知道。可你总不能把我当傻瓜吧。”
他看着我笑:“冬瓜你是聪明人,要不我怎么想不通你怎么会蹚这趟混水呢,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算了,你丫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一洗了之。反正你现在辞也辞了,再说什么都没用,我也不多打听了。”他嘿嘿笑了笑,突然说,“可你不知道让黑子打电话给你的是我吧。”
我一愣,抬起头来。他神色如常一边夹菜一边说:“黑子其实是个挺面的人,这事都是许丽娜自己惹出来的,不过也怪你,”他拿筷子点着我说,“哪有你这样的,出差三个月,电话没一个?要我是许丽娜,也去傍一个,谁他妈替你苦守空闺啊。”
我长叹一声,放下酒杯。他赶紧说:“行了行了,事情反正都这样了,叹什么鸟气。我知道你现在对深圳没什么牵挂,明天我就帮你问问蔡老板,你先准备好钱吧。”
“得多少?”
“先备着二十万吧。你有没有?”
“有有……我有。”
结帐的时候,常卫死活不让我掏钱。“你他妈还是留着这些银子给蔡老板吧。”这是他的原话。

回到家中,依然是空空荡荡的。我一直很想和许丽娜把我的决定说一下,但是等到深夜她仍然没有回来。我有些奇怪,打她的手机,是关机。直到我去客厅拿杯子喝水,才注意到桌上有张字条。她去北京学习一个月。我看看表,她这个时候已经到北京了。我拿起桌上的纸条,慢慢在手心里揉成一个密实的小团,扔进了垃圾箱。

第二天晚上,常卫的电话就来了,让我去他家和蔡老板见面。那是一个颧骨有些高的潮汕人,身材瘦得跟风干了的鸭子似的。我知道潮汕人里面的骗子特别多,但对圈中的人,却又特别讲信义。蔡老板说普通话有些费劲,可是没有一个字的废话,以什么名义出去,需要准备什么材料,把自己想像成什么身份,说得清清楚楚。基本上,他不做那种把人往货柜里一塞扔上船的事情,而是做一种技术性的活儿,办的都是公派护照,签证也是真实的,理论上说,这不算是偷渡,而只是“提供特别材料的正常申请”。
最后,他要了我十五万,说既然是常卫的铁哥们儿,就只收成本。但是他反复提醒我,第一,他给我设计的身份,我一定要记清楚,万一要面见签证官,千万别露馅。第二,到了美国,没人照应,全凭自己打天下,过了时间能否黑得下来要看自己的本事,要是吃不了苦这生意他宁肯不做。我连连点头说没问题。
蔡老板收了钱,还有我的几张证件照片,很快就走了。我拿着他给我的一沓厚厚的材料,和常卫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说我也该撤了,常卫说那我送送你吧。我赶紧说不用不用,常卫回答了一句少废话走吧,就和我一块儿出了门。
他和我站在深夜的街头等的士,狭窄的街道两侧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照在我们的脸上色彩斑斓变幻不定。我们一直沉默,只是不停抽烟。后来的士来了,我坐了进去,常卫手扶着车门,说了一句:“材料回去看仔细点儿,别出错了。”
我转脸过去想和他说几句轻松的话告别,他已经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我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闷头抽烟,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得是什么。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匆忙就做了这么一个影响我一生的决定。也许,所有重大的决定都不和仔细斟酌有关。我感觉自己象一个没经过训练就奔赴战场的新兵,甚至连武器还没有领到手里,而面前敌人的枪炮已经铺天盖地打了过来。
我再次拨打许丽娜的电话,这回她接了电话。我问了她两句在北京过得如何,她也很简短地回答了。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告诉她自己打算偷渡去美国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如果她当时透露一丝不想我走的意思,我都会留下,马上跟蔡老板说我反悔了。可是她没有,而是很轻快地说好啊,换个环境也好,又问了些蛇头是否可靠,会不会花冤枉钱之类的问题,好像在谈论格兰云天免税商店里的化妆品是不是假冒伪劣,那样幼稚和唠叨的废话甚至让我对继续通话感到厌烦。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如果很快就要成行的话她是否会回来。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情况,她这次的培训非常重要。于是我不再说什么,直到最后告别。
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放下我的电话之后,许丽娜在那头轻轻哭泣。

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中,我没有得到任何有关蔡老板的消息,有好几次我想和常卫提这事,但最后还都忍住了。和许丽娜隔两天会通次电话,多半是我打过去,内容无非是她培训得如何,日子过得怎样,诸如此类。只有在结束前,会简短问句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总是说还没消息大概正在办。于是两人告别挂线。我的日子过得很悠闲,要么呼呼大睡,要么写诗,剩下的时间多半在网上和张莉聊天,但是我一直没告诉她自己打算出国的事情。
就在我以为成功无望或者蔡老板也许是个骗子的时候,常卫却突然把我的护照和签证送来了,这让我吃惊不小。他看着我,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说:“算你小子运气好,正好有一批公派,让你赶上了。赶紧收拾收拾吧,过两天就走。后天晚上哥几个给你饯行。”他停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终于还是说了,“你还是给许丽娜打个电话吧,至少和她说一声。我先走了,晚上还得去给老婆的上司送礼。”我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他好像又想到什么,一边走一边说:“你要订票的话,还是直接飞纽约吧。我给我表弟打过招呼了,他会去机场接你,他那地方也不宽裕,不过还是能让你住个三五天,免得到了那儿两眼一抹黑。到时候别忘了把航班号告诉我。”他头也没回,说着说着就走到楼梯间了,我心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扶着大门吭哧了一声:“谢谢你,老常。”
听见我的话,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冲我笑着扬了扬下巴,然后走了。我看着他走远了,又坐下来,拿起自己的护照,在灯光下把上面的签证仔细端详了半天,然后给许丽娜打电话。一直是个柔和的女中音提醒我“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我没完没了地拨了几十遍,终于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她前天和我说过,这个周末培训班组织学员去大兴的山区里旅游三天,要后天才回北京。至今我仍然很想知道如果她接了电话,是否会赶回来送我,但很多事情都没有如果。

第二天的下午,外面阳光猛烈。我光着膀子,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把衣服往新买的那个大软箱里扔,忙得浑身是汗。这时恍惚听到开门的声音,猛然直起身子看,一阵头晕眼花之中,依稀看见许丽娜从外面进来。
她放下东西就冲我跑来,一边跑,一边把自己身上的T恤脱掉,然后猛地扑了上来,一阵充满阳光的气息旋风一般将我刮倒。我搂着她的腰,笑嘻嘻地说:“着什么急啊,你看我满身的汗,总得让我洗个澡吧。”她一边亲我脸上的汗水一边哼哼着说就喜欢我汗津津的样子,说着用自己的身体努力地去蹭我湿漉漉的身体。我贪婪地呼吸着她肌肤上那些太阳的味道,紧紧抱着她,不再说话。

我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四周是寂静的阳光,可以清晰听到我拼命呼吸,以及身上的汗水掉落地面的声音。
2004-03-29 11:30:01   此文章已经被查看560次   
 相关文章: [回复]  [顶端] 



  您必须登录论坛才可以发表文章:
 
用户名:   密码:   记住密码:    (忘记密码 注册




版权所有 回龙观社区网 经营许可证编号:京B2-20201639 昌公网安备1101140035号

举报电话:010-86468600-5 举报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