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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安达信的日子
我在安达信的日子
大学毕业选择安达信是我在大三时的愿望,原因简单极了,只是因为老师跟我讲:"全球五大会计师事务所,安达信的工资是最高的。"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学生,除了高薪水以外还能奢求什么?在四年以前,安达信的入门工资是3800块。于是我在大四的第一个学期开始全力以赴的为我进入安达信做准备。我在大学时的学习很好,但是我的大学并不出名,安达信甚至根本不招我们学校的学生。我遇到的第一个障碍就简历这一关。"五大"是会计系学生趋之若骛的地方,我面对的是和清华、北大、人大和对外经贸大学生的残酷竞争,所以我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设计我的简历。为了不让人事部的眼光一下子停留在我的学校上,我简历的第一部分用了讲故事的手法,从一个小姑娘讲到一个毕业生,我当然竭尽所能的用了各种各样的修辞手法来描述我是一个多么多么不可多得的人才。凭借着当初在北青报学通社的底子,我的简历终于吸引了安达信的目光,我接到了一生中第一个面试通知。
我被通知去北大和北大的学生一起参加面试,并且是面试的最后一个。我顶着十月的寒风旷了一个下午的英语课,骑着自行车从红庙横穿了半个北京城到了北大。我整整早到了两个小时,我呆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北大的学生一个一个进去一个一个出来,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带着强烈的心理劣势,我见到了我一生中的第一个面试官:Thomas Leung,一个讲着很好普通话的香港经理。我很敬佩他坐在那里面试了一天还能带着礼貌的微笑毫无倦怠的跟我聊天。Thomas笑着跟我说:"你的简历里说你的'英文听说读写俱佳',那我们用英文来聊聊天吧。"我的心里当时后悔了一万遍自己写了那句话,但还是自信的点点头说:"好呀。"
之后的四十分钟,Thomas用极流利的英语跟我讲解安达信的审计理念和审计方法,可惜的是,我基本没有听懂。我装作很明白的样子微笑、点头,点头、微笑,直到Thomas问我"How many universities in Beijing?"的时候,我还在那里点头微笑。Thomas"嗯?"了一声,我这才慌张的回忆出刚说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个疑问句的升调。就这样,在极度紧张中,我完成了第一次英文面试。两年以后,我无意中看到当时的面试记录,所有的方面我都是"优",除了"英文交流"。
我至今感谢Thomas在我的英文交流是"low"的情况下仍旧给了我第二次面试的机会,面试了三轮之后,我接到了安达信-全球五大会计师事务所中最激进的一家公司给我的offer 。
其实在进安达信之前,我就听说这里很苦很累,一个认识的在安达信工作的朋友跟我讲:"你好好考虑一下吧,这份工作让你失去了所有的私人时间,你必须自己承担压力和责任,因为没有人有余力来帮你。"我太低估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当我真的进入安达信开始正式工作的时候,我面临了无数次的放弃。
安达信新员工的培训在深圳,人人都称那是蜜月般的日子,我们认识了来自上海、深圳、重庆和广州的同事,大家在一起玩 "KILLER",去酒吧喝酒跳舞唱歌,然后挂着黑眼圈在第二天的课堂上呼呼大睡。真正黑暗的日子在我培训完回到公司的第二周正式开始。
那时是99年,安达信接到了中国联通的IPO上市,这是一个三十一个省的大项目,可当时安达信总共的SENIOR好像还没有三十一个。没日没夜的工作也就此开始,所有的人都如临大敌。我和联通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我需要给客户打电话确认坏帐的计提政策,SENIOR好像已经加了一个通宵的班,把客户的资料给了我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忙忙去做自己的工作,留下了一脸无知的我。那时的我还根本不知道审计为何物,也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帐目,客户的资料我都不知道从何看起,我想起了朋友的那句话"你必须自己承担压力和责任,因为没有人有余力来帮你"。鼓了鼓勇气拿起电话,我拨通了吉林联通财务科长的手机:"您好,我是安达信的……""安达信?!又是你们安达信?!每天八百个安达信的人找我都说是安达信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嘟……我呆呆的举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我以极为严重的口吻向SENIOR汇报这件事的时候,她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很多客户都这样,你做长了就知道了,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天哪,我想象的审计师生活应该是很风光很有面子的那种,难道我今后经常会被客户这样劈头盖脸的骂?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我也开始对客户的投诉和抱怨麻木不仁,我能够面对各种恶劣的客户在各种恶劣的环境下有条不紊的进行我的工作,因为我告诉自己:"暴躁其实是心虚的表现。"
在安达信第一年的我根本无法适应加班的生活,SENIOR们都没有准时下班的意识,公司里直到凌晨两三点钟还全是像雕塑一样对着电脑工作的同事。以前朋友的聚会,以前同学的饭局一概参加不了,有时候朋友们一起吃饭会给我打个电话问候我一下,那时我真的很想哭并且暗暗下定决心,我只在这里干一年,然后找一份新的工作过正常下班的生活。
我曾经听过两个SENIOR让我瞠目结舌的对话,一个说:"我昨晚休息的挺好的,凌晨四点趴在桌子上早上七点钟才醒。"另一个说:"哦!那你休息的真的不错呀!"听了这些话,我几乎要失声痛哭,天哪,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这是些什么样的员工呀!
但是她们说的一点都不夸张,从九月份正式上班开始,我几乎没有在凌晨三点之前回家过,埋在纸堆里给客户打电话,写MEMO,习惯了客户的大叫大嚷,客户摔了我的电话后,我会起身上个厕所喝口水然后重拨刚才的号码把我需要的资料平心静气的再重申一遍直到客户同意提供。
偶尔实在太累了我会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可是脑子里仍旧全是数字和未决事项,它们时时刻刻的提醒我我还有如山的工作要做,我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和我一起进公司的很多同事一开始都适应不了如此大强度的工作,我们都才刚刚二十二岁而已,却要开始对一个上市项目的数字负责。
SENIOR们很可怜,每天早上三点钟我们已经回家了,SENIOR才能开始审阅我们一天的工作。我在洗手间经常听到同事哭的声音,我知道是她们的压力太大了,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了也会躲在洗手间里哭一下,之后擦干眼泪继续战斗。有一次我在公司和一个SENIOR汇报工作,突然做在身后的另一个中国联通项目的in-charge senior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号啕大哭,我们都默默听着,有人递纸巾给她,有人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却没有人去劝她,因为我们都知道,她只是想发泄一下,哭过之后仍旧有很多工作要做。
每每我跟别人说起我的工作有多辛苦,似乎别人都不是很理解,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我们所经历的生活。我在第一年工作的时候,有两次几欲崩溃的经历。一次是做一个小项目,出差出了一个月,早上跟客户一起8点钟上班,晚上加班到凌晨四点,一天只睡三个小时,就在项目最后期间,SENIOR和同我一起工作的另一个第二年的同事都病倒了,我必须要负责把这个项目的内部往来对平,这是我以前从未做过的东西,然而残酷的现实是,我只有三天的时间,因为三天之后我必须去沈阳参加另外一个项目的工作。在安达信,没有人找借口做不完也没有人会接受你做不完的理由,因为工作是自己的,别人没办法帮你。在去沈阳的前一天,我熬了一个通宵大哭着完成了我的工作,回家取了爸妈帮我收拾的行李第二天一早直奔机场。
第二次崩溃是因为做中国联通。长时间的工作,没有周日没有任何假期,没有约会也没有饭局,我真的受不了了,一天晚上12点多,在复印客户资料的时候,我紧紧盯着复印机上附带的巨大的自动订书器想:如果我现在把手指伸进去,我明天就能休病假了。我足足在复印机前驻足了十分钟抉择自己是否要这么做,但是我看了看坐在远处的同事,每一个人都神情严肃的在忙忙碌碌,我突然觉得我必须要背负起我的工作和责任,因为我们是一个需要Teamwork 精神的团体。我想,之所以当时没有一个人谎称自己发烧或者感冒不来上班也许就是因为同事的工作精神在互相感染,我们知道我们只有互相团结才能不漏掉任何环节的完成一个项目。责任,是我在安达信学到的第一节课。
这种生活是残忍的,我们在加速折旧自己的青春,我的一个同事曾经坐在我的对面,有段时间他觉得肚子疼,但是因为项目很紧所以疼了很久还没有去医院看病,直到有天疼得不行了才去医院做了检查,是直肠癌的晚期。那个同事和我一般大,通过了CPA考试,GMAT的成绩很好,但是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但同时这种生活也有着它无形的价值,我开始不惧的面对压力,我开始自信的认为我可以handle各种各样的客户,没有人可以质询我的工作能力和承压能力,就像我们在深圳培训时常放的那首歌一样"Simply the Best"。另外因为我们需要做英文的工作底稿,所以我的"英文交流"再也不会是"LOW"。
其实那时生活很简单,我们只需要工作就好了,同事之间的关系很单纯,没有谁会耍交际手腕或者想着法儿的套老板欢心,因为我们真的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安达信的等级观念很严厉,比我早来一年的人都是我的上司,而且在安达信一年的工作经验足以让初到者惊叹,问问题的时候要先备课,不可以想也不想就去问,可以问"能不能这样做"而不能问"我该怎么做"。因为工作时间紧所以工作中不允许犯愚蠢的错误,有一次我因为一张凭证没有看清楚,被SENIOR骂了整整两个小时,但是私下里我们仍旧是很好的朋友。
然而这种生活真正的价值是从第二年我正式开始接触BA开始。
BA是Business Audit的简称,是安达信推行的前锐的审计观念,其核心是客户的内控风险,我们开始不拘泥于财务数字而需要涉足至企业的各个领域。
沈阳的一家客户是我所作的第一个BA方法审计的公司。那时我已经是一个第二年的员工,我们称为"ESA"意为"Experienced Staff"。因为公司里SENIOR奇缺,很多SENIOR因为工作太累或者工作原因另谋他职或者出国念书了。于是我带着一个第一年的同事做这个项目的前期工作。
白天,我们花十个小时的时间走访客户的采购部,销售部,市场部,设备部和车间,同各个方面的负责人谈话,了解企业如何运作,了解企业的采购流程,销售流程,生产流程和费用流程,说得口干舌燥,晚上回到酒店我已经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晚上,我们需要把所有的流程用英文从头到尾描述一遍并且画出流程图,一个流程往往我们要从晚上八点钟写到早上五点钟,然后第二天八点又开始问另一个流程。一个星期下来,看着我和同事写的长达五十页的流程报告,除了满心的成就感以外就是满心的疲惫和倦意。一年的BA磨炼,我逐渐的开始善于和各种各样的人进行交流,以前和客户了解情况我总是怕客户把我当小孩子或者嫌我反应慢,因此我会很紧张。可是现在,我充满自信的坐在客户的对面,绝对相信我可以理解客户所讲的一切,并且快速的反应从脑子中找出流程中不合理的地方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后来的安然事件是不是和安达信推行了BA有关,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BA对于个人而言是极大的挑战和锻炼,我们不再是单纯的财务审计而是更多的向咨询靠拢,对各个行业也都有了系统的了解。我早就已经忘记了当初对自己"只在这里工作两年"的承诺,我开始喜欢安达信干净的同事关系和激进的工作方式。
我不常和朋友抱怨自己的工作辛苦,因为他们总是会说:"你挣得多呀。"以前在安达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付出的得到不配比,然而现在到了普华永道才发现,原来安达信给的福利真的很好。我们每年都会长工资,长的比例在40%左右有时会更高,和其他四大不同的是,我们有加班费,一个SENIOR一个周末两天的加班费就可以高达四千块钱。然而其他四大SENIOR是没有加班费的。但是在安达信,没有人是为了加班费而加班,因为我们宁愿多出几个小时来补充睡眠。
就这样,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在安达信工作了三年,参加了公司在马来西亚的Kinabalu组织的SENIOR的培训后,我成为一个SENIOR,一切平静直到安然事件的爆发。
美国司法部宣布正式起诉安达信休斯顿公司的时候,安达信在瞬间分崩离析,全球八万五千员工分别合并到了其他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只留了一个在瑞士的总部准备接受巨额的赔款和司法起诉。大中国地区和普华永道合并了。一切只是在瞬间的事,因为我们之前根本无暇顾及美国的安达信出了什么状况,我们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间"百年老店"抵抗外来压力的能力,然而一切与政治有关,安达信不可避免的成为了政治阴谋的受害者。一个金融巨人在自己营造的帝国里轰然倒塌。
那一天,我们仍旧在工作,因为我们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完,我们一边看CNN的报道一边马不停蹄的把手中的MEMO写完,心中的遗憾和伤感只有在偶尔抬头刚好看到同事的眼神时才会释放出来。是呀,我曾经的梦想,我的安达信在瞬间灰飞烟灭。
并到普华永道的时候,我已经是第二年的SENIOR了。生活基本没有改变,中国联通还是我们的客户,我以前做过的大多数项目为了方便客户也都转给普华永道去做,所以还是我的项目,我们仍旧是每天走出国贸的最后一批人,上了国贸楼下排队的出租车,出租车司机仍旧会盯着我们的IBM电脑问:"又是安达信的吧?"
这次合并也让我们丢了很多以前的客户,海洋石油是其中一个比较大的,因为普华永道本来的项目中有中石化,由于行业冲突,海洋石油被安永华明抢走了。这个项目我们以前派十五个人左右的TEAM去做,已经算很大的project了。海油的客户有次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们:"安永华明派了100个人来做我们的项目,可是你们以前为什么只用15个人就搞定了?"我们只有苦笑,安达信何尝不是这样?由于业务发展太快而人力资源不够,往往我们派去的人要比其他事务所缩水三倍左右。于是每个人要承担三个人工作的负担。
普华永道和安达信相比显得温和许多,人都很和气不急不躁,和普华的人一比较,我们才发现我们脾气都很大,做事激进、风风火火。有次一个以前安达信的SENIOR在和一个STAFF说完话后,一个普华的经理走过来对那个STAFF讲:"他是不是以前是安达信的?他不可以这种态度说话。"我们在旁边听着互相看了一眼,STAFF们的春天终于来了。
安达信虽然不存在了,但是在安达信以前学到的东西却会被我带走一生。我不怕客户再说我是小孩子,因为我四年的实际工作时间可能是他十年的时间加总。到了普华永道之后我们在努力学习普华永道的审计方法,普华毕竟是全球五大之首,相信这样一家公司一定也有和在安达信一样珍贵的公司资源和企业文化。以前安达信的人也丝毫没有感到过合并的压力,因为你不得不承认,实力才是较量的最终武器,唯一改变的,只是我们已经不再叫安达信。
我现在生活依旧如前,去年的七月份,我赶上了中外运海外上市的项目,刚刚轻闲了几个月的我又开始每天工作到凌晨四五点钟,有次48小时没有睡觉,从前一天早上十点坐到后天的早上十点。回到家看着镜子里脱了相的我,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这个项目让我面对了选择这个职业后的第三次崩溃。
现在,我又在做另一个一大堆问题的企业的年度审计,随时面临着摩根斯坦利的调阅。
就这样,我依旧延续着以前的生活,加班睡觉然后睡觉加班,绝大部分时间和同事在一起,单纯的同事关系和激进而且努力的工作精神,只是,没有了安达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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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去,茫茫三千里,消磨了,多少英雄儿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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