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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破(20)
东风破(二十)
这是我第一次很正式地听一篇证道。
这个黄姓弟兄实际上来自一个基督教机构,是个传道人。
那晚他花了相当的时间和精力讲述了他的爱情。
我记得那是个很普通的夜晚,除了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在讲述着发生在上个世纪上海弄堂里凄婉的爱恨情仇。
老人说她年轻的时候曾经爱过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她很美丽,会在一个雨后的下午用修长柔软的手指为他弹琴,那琴声常会让他的心“咚咚咚”莫名地乱跳。
可是,他说,当他决定去做一个传道人,他便开始故意疏远这个女子。因为做传道人是很苦的,那个纤弱优雅的女子如何能忍受深山里的孤寂,蛮荒之地的粗俗?
于是,在某个她为他弹琴的下午,他离开她。她切切地求,艾艾地哭。但他还是走了,从上海到香港,后来又到了美国。他走的时候甚至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在柬埔寨一个小山村里,贫病交加中他遇到了他现在的太太,他认为她是一个和他称职的传道人。他理想中的爱人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他说他太太才是神为他预备的伴侣。她跟着他同甘共苦,从来不会像那个上海小姐一样试图用眼泪犹豫他的脚步。
底下突然有人提问,问那个上海小姐后来过的怎么样。
老人说,那个女子一直反对他做传道人,后来嫁了银行的职员,但证明过的很不如意。
然后老人说这个女子其实是神给他的一个大试探,他若选了她,他便不能为神服务,他的生命便不会有所不同。
底下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黄传道看起来非常和蔼可亲,于是终于有人大着胆子问了那个人人关心的问题,“你当时很爱那个女子吗?后来是不是常常想到她?”
老人沉默了半晌,苍老的脸上竟然涌起一片红晕,“我那时当然爱她。后来也常常想到她。”
“可是,”老人终于从那如烟的往事中清醒,“想念妻子以外的女人是不对的,同样是犯奸淫,我们要常常祷告,求神扶助我们的软弱!”
老人低下头开始领着众人祷告。
我却像中了魔一样呆坐在一旁。我想,我想……
“你有什么问题吗?”也许是我的表情太与众不同让老人注意到了我,“尽管提问,我们这儿本来就是要一起讨论嘛?”
“我没什么问题。”我回过神来,站起身来,尴尬地笑了笑。
“别不好意思。“老人说完,竟走到我跟前,“有疑问就应该问,信神也不能盲信是不是?你有什么问题尽管说出来,可能对大家都有启发呢。”
“我,”我鼓了鼓勇气,“我是不太明白,你怎么就那么肯定那个上海小姐不是神为你选择的?也许你娶了她,她一样会和你同甘共苦,你的人生未必不如现在这样精彩。”
老人盯着我的眼睛,沉吟了一会儿,“她当时极力反对我做传道人,所以……”
我突然莫名地激动起来,“你从来都没给过她机会,你凭什么就下判断说她不适合你?她当时可能很犹豫,可能觉得你爱神超过她,她也太年轻,所以她不知道这两种爱是完全不一样的,于是她害怕,害怕她爱你比你爱她爱的多,而你又不肯多给她一些时间。”
老人沉默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当时在爱她和爱神之间只能选择一样,做传道人是神的心意,我只能这么做。”
“什么神的心意,那不过是你自己的理想罢了。”我颓然地坐下,“你为了自己的理想就牺牲了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终身的幸福!”
“陈子豪!”小月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你胡说些什么,你怎么能对黄传道这么说话?”
“让他说下去!”老人扭过头去,制止了小月,按了一下我的肩膀,“理想?这个我没想过,你有什么理想?陈弟兄,你祷告吗?你要祷告才知道你的理想符合不符合神的心意。”
“我?我没有理想。”我囔囔道。
“怎么会?”黄传道用力拍拍我的肩膀,“陈弟兄,没关系,你说出来就是。至少这里的兄弟姐妹可以帮你看看你的理想是不是符合《圣经》。”
“我,”我感到嘴唇有点哆嗦,但一种想要倾诉的贪婪却在心底强烈地升起,“我的理想是和一个我认为合适的女人结婚生子,然后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在场的所有人都笑起来。
“呵呵,”黄传道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陈弟兄,你的理想虽然不大,但绝对符合神的心意。能问你一下你的理想现在实现了吗?”
小月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
“实现了,实现了。”我唠唠叨叨地自语道。
证道之后,就是吃点心的时刻了。
厨房里的桌子上早就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精致的甜品,水果,甚至还有人熬了一锅浓浓的八宝莲子粥。
大家围着桌子,三五成群地边吃边聊。
我寂寞地绕着桌子,一点胃口也没有,更别说找人聊天了。
“小陈,你过来。”是刘大姐,“我有话和你说。”
“好。“我顺手倒了杯水,跟着她来到了书房。
没想到小月竟然在里面。
小月见我进来,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有些红,似乎是刚哭过。
“小陈,”你坐下,“大姐有几句话跟你说。你觉得有道理呢,就想想,没道理呢,就算了。”
“我也是留学生出身的,你们经历的我也都有些体会。你们刚结婚,肯定需要些时间来磨合。”
“婚姻关系是神的恩赐,你要好好珍惜!”
“小陈,你看这里”刘大姐翻开《圣经》,“你看这里,‘倘若某弟兄有不信的妻子,妻子也情愿和他同住,他就不要离弃妻子。妻子有不信的丈夫,丈夫也情愿和她同住,她就不要离弃丈夫。因为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圣洁,并且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成了圣洁。不然,你们的儿女就不洁净。’”
“小陈,你看在婚姻中,连信仰差异都可以容忍,那么那些小磕磕碰碰又算的了什么呢?”
“你们都还年轻,有些东西只有错过了才知道珍惜。”刘大姐把眼睛调向窗外,若有所思地说。
“刘大姐,你别说了。”小月突然插口道,嗓音听起来竟有些哽咽,“我们的问题您还不明白?你听听他今天说的那番话,什么意思我听不出来吗?”
“小月,你不要多心,小陈在信仰上还有迷茫,说话怪点不奇怪。你不要太多心!”
我是很迷茫,我苦笑着站起身来,“刘大姐,让你费心了。我会好好对小月的,您放心好了。”
我看了小月一眼,她却故意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
我叹了一口气,冲刘大姐点了点头,拉上门独自走了出去。
“子豪,你过来一下。”没想到还没走了几步,迎面就碰到端着茶杯的老爸。
“我们出去谈。”老爸说完转身就朝后门走去。
我心里立刻忐忑起来,从小到大,老爸一找我谈话准没好事儿。
我默默地跟着老爸到了后门。
“给我支烟!”老爸对我下着命令。
我默默地递烟过去。
“你和小月到底怎么回事?”老爸吸了一口烟,扭过头来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你都这么大了,怎么做事这么没分寸?”
“爸,”我张开嘴试图说点什么。
“你给我闭嘴!”老爸还是老样子,粗暴地打断我,“你是把你老子当傻子是不是?你用不着跟我辩解。我不管你和小月以前怎么回事,你现在娶了人家,连孩子都快有了。你做事就要像个男人!男子汉顶天立地,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结婚不是玩是负责任,你明白吗?!”
“还有,听说你以前有个什么女人,你趁早给我断了。我们家可从来没出过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你小子别给你祖宗丢人。”
“你给我记住,别以为来了美国几年你就给我来美国那一套,你还是我儿子,是中国人!”
老爸越说越激动,脸涨的通红。
我在一旁垂着头,觉得几天来好不容易攒的那点勇气正慢慢地游离出我的躯体,在夜色中越飘越远。
“子豪,”老爸突然软下语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和你妈都老了。没别的愿望就希望你好好地做人,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自己。”
我突然觉得喉头发紧,颤颤地喊了一声“爸”。
“子豪,男子汉要有胸襟,一个跟了你十年的女人就像你汤里的盐,有的时候你不觉得什么,没了你就会觉得这汤不像汤了。不说了,你好好想想吧。”
老爸用力捶了一下我的肩膀,就像我小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可谁又想到,这轻轻的一捶之间,抖落的竟是二十几年的似水流年。
老爸真的老了,望着老爸蹒跚离去的背影,我闭上眼睛难过地想。
露水很重,我摩挲着湿漉漉的木栏杆,突然感到这黑暗竟压的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终于认识到,这辈子只有小月主动离开我,反过来却不行。
陈子豪,你这个懦夫!我狠狠地冲自己的脸打了一拳,你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幻想着去给另外一个满身伤痛的女人幸福?
晚上临睡地时候,在小月目光盯视下,我终于在犹疑中把被子从地上搬到了床上。
“子豪,”黑暗中小月把我的手拉到她的微微隆起的腹部,“我爱你,为了你我愿意替你生下这个孩子。实验室的事算了。”
“你考虑清楚了?”黑暗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的像蚊子,“为了我付这么大的代价也许有一天你会很后悔的!”
“子豪,我不管。只要你这辈子都陪着我。”小月饱满温热的气息压过来,“你想跑也跑不了。我们有十五年的朝朝暮暮,再加上个活生生的孩子,我看谁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小月将饱满的胸紧紧压迫过来,带着汗的手在我身上一寸寸地游移,“子豪,我爱你。这辈子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男人!”
……
那天夜里很奇怪,软玉温香中我竟又做了那个孤独死去的梦。
爱如死灰中,照样可以做一对相敬如宾恩爱的爱情鸟,何况还有一个茁壮成长着的孩子在她的腹中酣甜地沉睡?
又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星期一,我早早地来到公司。林珂画的那幅画正在朝阳里怒放。
可我却闻不到腐烂的香味。
中午的时候公司上下突然热闹起来,一问才知,原来竟然是给“老派”开告别party。
“老派”一直是我的顶头上司,亲密的同事和朋友。他怎么回突然辞职?
“陈,我要和Linda结婚了。然后我们去东方旅行。”“老派”端着pizza盘子,“我和Linda在一起快二十五年了,终于下决心要结婚了。”
“她病了。活不了多久,所以我要带她去印度看夏加汗王给他最爱的女人泰玛建造的白色陵墓。陈,我答应过她去看那个美丽的宫殿很久了。你知道吗?非常美丽,美丽的大理石建筑,美丽忧伤的爱情!”
“老派”深邃的蓝眼睛里竟然有泪花晃动。
“我知道。夏加汗王一生只有泰玛一个妻子。她死了,他就用最后的精力替她造了那座美伦美涣的白色宫殿。然后他最后的日子就是站在红堡的顶楼,注视着窗外那用大理石书写的悲伤。”
“不错,陈,我不想像他一样,我要陪着我的爱人一起过一段最快乐的时光。”
“陈,你最近工作很努力,可是你也要学会享受生活。不要像我一样,我父亲是个酒鬼,所以我一直没有安全感,错过了很多重要的东西。现在才想起来扑救,已经很晚了。”
“Pak,一点都不晚。”我拍了拍他的肩头,“你还能陪Linda去看泰玛陵墓,已经很好了。”
“陈,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办?”“老派”好奇地看着我。
“我?”我苦笑道,“做完了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和好父亲,我就要去当和尚。”
“当和尚?像释迦牟尼那样?”“老派”不解地看着我,“这是东方的逻辑吗?”
“老派,你读过《圣经》里的《出埃及记》吗?”我轻笑道,“‘If a man seduces a virgin who is not betrothed, and lies with her, he shall give the marriage present for her, and make her his wife.’这是你们西方的逻辑。”
“陈,你犯了这样的错误?”“老派”开始冲我坏笑,“你可以不理会的嘛。你是伟大的无神论者的后代,不是吗?”
我苦笑,突然想说,“周围的人群堵住了我的出口,想爬起来,可我只能说真的好难。”
可这句话若换成了英语是不是就会因为没了文化底蕴而不那么有力了?
活著不就是用来演一出糜烂的黑色喜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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