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等 级：长老 |
| 经 验 值：522 |
| 魅 力 值：192 |
| 龙 币：1544 |
| 积 分：768 |
| 注册日期：2008-06-08 |
| |
|
|
|
恶狗之死
白川村是个美丽的小村庄，树林成荫，小河潺潺，田野也是大片的。究竟为什么叫“白川”，已不大记得清，听年纪大的老人说，这里曾经就是一条大河，啥都没有。而现在基本上找不到大河的痕迹，只有细细弱弱的小流，绕过田野或桑林。
小流边湿润肥沃的土地常常长满野果，红彤彤地坠着，别说是孩子，连大人看了也是眼馋。除了野果，还有那些浑身布满红点的酸棍子，剥了皮放嘴里，会酸出很多口水来——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真的是没有东西吃，看见果子总要尝一尝，不是很苦的便吞了，幸而还没什么毒，最多麻了嘴，也不致病或死亡。我曾经因为偷吃隔壁小华家的青柿子而麻了一天的嘴，我以为有毒，外婆说不是毒，阿灿，是没熟，生柿都是麻嘴的，等红了，像灯笼了，那才好吃呢。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我并不属于白川村，或者说我的童年从来没有真正地属于这个村庄：三岁时父母离了婚，我被丢给了母亲，她则把我丢给了外婆。说“丢”，的确有点残忍，可我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除了外婆，我不知道还有谁会更爱我。
家里只有我和外婆，本来还有外公，但他似乎不太喜欢我，一个人去别处住了。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过来一下，母亲也是这样，但她总是被外公骂哭。我问外婆：姆妈和外公怎么了？外婆说，姆妈是想你了，外公是怕她把你从我们身边抢走就骂她呢。我“哦”了一声，马上抱紧外婆说：我不走，这是我家呢。
可是这里的小孩子们总是欺负我，尤其是小华。小华的爸爸开了厂，每天都可以听见流水线上“哗哗”地声音，我那时描述不出来，到现才想那声音，真的像极了瀑布。而那时我真的无心“欣赏”，不是怕小华，我怕小华牵着的那条恶狗。那条大狼狗如果站立起来起码高我半个，简直就是一匹小马了。但绝对没有马的温驯，它的眼神对我向来都是恶狠狠的，呲出白牙，似乎随时都想把我撕碎。小华喜欢看我害怕的样子，胖乎乎的手快乐地挥动，我感觉我的魂都要跑出来了。好几次，我感觉到那条恶狗咬到我的裤管了，再差一点它冰凉的牙齿就要贴到我的肉了。
后来我常常做恶梦。半夜里“咚咚”地踹床，我以为是在踹狗呢，有时我会梦见那只狗变成了烂泥，怎么踹它都可以；或者又是被它追赶。
外婆常常被吓醒：阿灿，做啥呢？
小华……小华带狗追我。我迷迷糊糊地说。外婆听后马上温柔地指我的背：阿灿不怕，有外婆。外婆哄着却哭了，一滴温热的泪滴到我脸上，然后把我当宝贝似的拥在怀里。
其实我是避不开小华的。我要出去玩或帮外婆买东西，都必须经过一个岔路口，小华会举着一把木制的大刀，哈哈哈笑几声：妖精，拿命来！估计是神话故事看多了，那时的孩子都会把自己幻想成神仙英雄。那只狗蹲着，眼睛闪闪发光。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看到稍大些的狗，我都能感觉出几丝凶光来。
外婆找过小华的爸爸：你们家的大狗吓煞人哟。小华爸爸说：吓什么人？这么大一个厂子，没只狗行么？
外婆从袖套里摸出手绢擦了擦鼻子：我们家阿灿……吓到好几回了，能不能拴起来？
小华爸爸很不高兴：谁说我们不拴？不拴弄根链子挂它脖子上，你当是为了好看哇？
外婆遭了抢白，脸色很不好看，但她还是没说什么，拿手绢用力抹了一下鼻子，讷讷地走开了。
这只狗和它的主人们一样，做惯了村里的霸王，而且欺软怕硬。
比如说住在六队里的四叔就不怕它，还常常丢石子让它捡。四叔在他兄弟里排行老四，和我们隔着一个队，但他从工地上收工回家也是要经过小华家的，大人们叫“阿四”，我就喊他“四叔”了。四叔长得很面善，搞不懂那只恶狗就是怕他：只要四叔扔石子，恶狗就乖乖地跳起来张开大嘴仰面去接，仿佛丢过去的不是石子，而是一块肉。四叔骂它，恶狗就低眉顺眼地趴下，不住地用爪子挠它的尖嘴。小华说：四叔，你教我耍狗吧？我扔石子儿它就不理我，吃饭扔骨头才会接。
这个不用教的。四叔哈哈一笑，阿灿，给四叔买烟去。我爽快地哎了一声接过钱就跑，四叔爱抽双叶牌子，三块钱一包。我一路小跑出来后四叔早在小路上等我了。有一次他接过烟就想跨上自行车回家时被我扯住了：四叔，为什么狗怕你？四叔对着我耳朵轻声说：我用柴棒揍过它三次，有一次差点把它脑壳打破。嘿嘿，现在它再也不敢咬我了。
每当小华牵着狗（更多时候像狗牵着他）在我面前大叫一声“妖精拿命来”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真是一只妖精，那么我可以拼命地打那只恶狗了。真的，也许我还可以弄死它。我在心里用自己也不太懂得的咒骂去骂那只狗，幻想小华在牵着它的时候突然死掉了。
天气越来越热，小华家的工厂依然飘出瀑布般清凉的声音，而那扇不锈钢的银色大铁门，关起来的次数也多了——我知道恶狗一定被关在里面，只要门是关着的，我就可以放心而大胆地行走。
小华家很大，里面有个大果园。这是有次我从大铁门的门缝中看到的，再次，他家的桃子、柿子总果实累累地坠一半在墙外，引得我眼睛都不愿挪开。那一枝桃子实在太诱人了，桃屁眼尖上一抹一抹地红着，应该是可以吃了。小华有次看见我呆呆地望着桃子就说：不许偷！打了农药，你吃了就会死！但是没多久就看见他爸爸打了一个下来叫他洗洗啃了。四叔怎么还没收工呢，我在想，如果四叔在就好了，他一定会摘给我吃的，就像小华爸爸对小华那样。
于是我做了一件令我一生都会悔恨的事：我决定用竹竿自己捅一个下来。竹竿和桃枝的撞击声惊动了恶狗，它在院子里狂躁地大叫起来，锁链在地上磨出清脆的声响，狗没有被拴着？我的心通通跳个不停，看见铁门开了！主只狗会开门！它气势汹汹地朝我迈过来……我哭喊着外婆，叫外婆救我。外婆急急地赶出来，弯下身大概是想捡石头吓唬恶狗，没想到它竟抛下我，迎头向外婆撞去，撞倒她后，把爪子搭在她肩上闻着。我用尽力气喊人，喊救命，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也许是我的哭声太响，恶狗扑到外婆后闻了闻就拖着尾巴回去了，牙齿仍是呲着示威。
……
外婆是被四叔背回去的。四叔问我，我只知道哭，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恶狗要死”。外婆在床上躺了很久，才说了一句话：阿灿不怕，有外婆。那晚我搂着外婆的手哭哑了嗓子。
第二天外婆就发起了高烧，嘴里不知道说什么，但她总叫我。外公赶回来了，去找小华家理论，小华爸爸说：没人看见也没人听见，小孩子乱讲话，怎么能当真？
外公回来就扇了我一个巴掌：扫帚星。你和你妈一样，都得让人操心……我没有哭，我知道我的错，是我害了外婆……
外婆的脸色越来越差，医生说：吓破了胆，不太行了，这么大年纪，经不起吓的……外公铁青着脸骂我：就知道吃，不吃你会死？
最后几天外婆不说胡话了，她看见我眼里就闪现出几许柔光来：阿灿。我兴奋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外婆说：阿灿，四叔好不好？
好啊。
那就给四叔做女儿吧，他也喜欢的很。
外婆不要我了？
外婆不再讲话，目光又呆滞起来。
是我害了外婆。如果我不嘴馋，如果我不去捅桃子，如果我乖乖地等四叔回来……外婆还是离开我了，带着对我的无限怜爱。
我果真被四叔领回了家，四叔和四婶没有孩子。
四叔家附近没有大狗，只有大片大片的桑林，还有一条很宽阔的溪。四叔说，那就是“白川”。桑田沿河岸一圈也是坠满了红彤彤的果子，还有野桃。不知怎的我没有想过要去摘来吃……四婶像外婆一样疼我，她给我买零食、衣服，给我梳漂亮的辫子——我似乎向来就是他们的女儿了。原来那个头发乱蓬蓬，爱拖着鼻涕的阿灿没有了。
四婶喜欢给我洗脸，她盯我一会，然后哭了：你本就是我们的女儿，那么乖，那么灵气。我不作声，只有在晚上，一个人流眼泪想外婆：外婆怎么就离开我了呢？那只恶狗……
有一天四叔收工回来，带了几本童话书，抱起我轻轻地说：那只狼狗终于是死脱了。我们家阿灿再也不用怕了。
我还是不出声，脸上有了一点点笑意。
怎么死脱的？四婶问。
听说是热死的，一身长毛，拴在树桩上，拴了一天，大热天活活热死的，他们忙着干活就忘记解开了。嘿嘿，小华还趴在死狗身上哭了半天。
你亲眼见的？我突然张口问。
是阿。恶狗，早该死了。四叔开心地笑着，咱们阿灿笑一个来。我咧了咧嘴。
报应。四婶愤愤地说，叫他们作恶去，真是恶有恶报。
我曾经想过无数次弄死那只狗的办法：丢给它吃有毒的骨头；去小店里买一把小孩子经常玩的弹子枪；或者我把狗引出来，让四叔敲碎它的脑壳……没想到它竟这么轻易地死掉了，不过总算是死掉了。
后来我上了小学，中学，然后进入大学。四叔（现在我已经叫他爸爸了）越发苍老了，我的妈妈“四婶”在我离开她而去上学的日子，很多次想养一只狗又放弃了。暑假，我抱着同学送的小斑点狗回家。公车上有个男孩总是不停地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是李灿吗？他终于开口问，似乎鼓足了勇气了。
是啊， 你怎么知道？忽然觉得他有点眼熟。
我是……我是小华呀。你不认识我了。我们……一个村呢。小时候…………
哦。是你。我笑了笑，忽然问：家里还养大狼狗吗，我们是好多年没见了。
小华脸腾地红了，接着又苦笑：我们现在养的狗，都活不过一年，到了年底不是病死就是被人偷吃了。十几年来都是这样……
突然，他指着我怀里的小斑点狗说：你……你不怕狗了？
不怕了，狗有什么可怕，人才可怕呢。我淡淡地说，我妈想要一只狗，我就弄了一只带回去了。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嗯，漂亮，漂亮。”小华显得很难堪，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耳朵。
“其实，我一直想不通，那么壮实的一只大狗，居然就这样热死了。”
小华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爸也这么说。你们都想不到吧，它本来就该死。
什么？我愕然了。
小华一直帮我提着行李箱，快到我家处他说：人就不进去了，阿灿，我就送到这儿了啊。
你说实话，狼狗怎么死的呢？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了，可我还是想知道。
我给灌了老鼠药。一杯，就倒掉了。当初不知心里想啥，就觉得这狗不好。我爸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我得回家了，下午还得上班去呢。说完就跑了，像一只鹿一样，高高瘦瘦的背影越跑越远。
那么多年的怨恨居然随着这次相遇忽然瓦解了，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和小华说了那么多话，低头看怀里的小家伙，觉得特别可爱了。
我要给它取名叫“点点”。乖巧的，善良的小不点。我要我的点点成为一只漂亮的、善良的狗，我允许它自由地奔跑，但决不能仗势欺人……
点点，你都听见了吗？
|
| |
|
|
2009-07-27 13:15: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