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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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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水人生》
《杯水人生》 作者:小钊(断玉鱼)


题记:如果你听到我的歌儿落了泪,就不必探出窗儿来问我:“你是谁?”
(一)
  她和他再次相遇,已是三十年后了。
  当年她被押上批斗台的时候,他突然跳到台子上,大声喊起打倒她的口号,狰狞的面目掩藏了他俊美的脸庞。她被紧紧地按住在台子上,头碰脚尖几乎垂地,听到他的声音,吃惊地拼力抬起头,惘然地望着他,仿佛不相信又恍如隔世。四目相接的瞬间,两个人的记忆同时拉回了两天前。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了一起。在冰冷辽阔的北方,铺写火红的青春之歌。关于那个时代我们无法描述,因为距离我们太久远,久远得已经失去了记忆。在那个繁杂繁乱的年代,所有的人都好像坐在一辆飞奔的马车上,已经无暇顾及车子要去的方向,他们只是紧紧抓住车弦,留意不要被摔下来,尤其是在车子拐弯的时候。
  她就是无意中从车上摔下来了。
  多年之后,当他再次回想起年少的时光,不由得轻笑着摇了摇头。当年他们一片热忱奔赴祖国边疆,居然没有携带太多的行李,北方寒风向他们侵来的时候,满腔的热情也化作一片冰雪寒风中哆嗦。
  男知青中他的年龄最小,当年只有十五岁,刚刚过了拖鼻涕的年龄,半夜冻醒在被窝里想爸想妈偷偷地哭。
  有一天早晨他没有出工,肚子绞疼去女知青宿舍讨开水。
  在门口遇到她,她正准备离开。可能是他的脸庞腊黄,额头的汗珠吓到了她,她迟疑了一下,把他让进了屋。
  面对他的请求,递过一杯加红糖的开水,他喝了,感觉好多了,告辞离开,故事就此结束。
  但是生活往往出现节外生枝。
  她一眼看到了他露在鞋外的脚趾,小脚趾冻得象花生米一样通红晶莹。
  她说:你等一下,我这里有一双棉鞋,你拿去穿。
  那是一双普通的棉布鞋,北方叫棉窝窝,她给父亲做的,但是父亲已经不知道被关押在什么地方了,相见的机会微乎其微。
  她给他拿棉鞋的时候,随手带出了一张鞋样,是用旧报纸剪的,他捡起时愣住了:鞋样的背面,是一张主席照片,不巧的是,主席的半边脑袋居然被剪刀削去了。
  他停留了有几秒钟,匆匆辞别离开了。
  她丝毫没有发现他异样的表情,她和他本素不相识,一次好心招来的却是灾祸。
  他也有过内心的挣扎和犹豫,但在那个年代,你能要求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有什么正确的是非观吗?
  他终于大义灭亲!甚至他们连亲都算不上,只是一面之缘。
  她被无何止的批斗,她的家庭出身也被重新翻出来,并赋于了诸多的罪名,经过批斗、大审、收押、宣判,送到国境边沿的采石场改造。
  那一年,她十七岁。
  一杯水,改变了她的人生。

(二)
  以后有些事情是她不知道的,那就是他的命运,也因为她而改变。
  她所有的物品被翻乱出来,宿舍狼籍一片。他在翻抄的过程中,发现床头还贴着一张小画像,他以为是她父亲的照片,没看清楚就叫了一声:这里还有张黑画!“蹭”地一下随手撕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低头仔细一看:床头挂得竟然是主席像。已经被他撕作了两半。
  有人大喊:把这个现行反革命抓下去!
  在那个错综复杂的年代,一些纷乱的事情总在见怪不怪地发生着。
  他和她的命运几乎没有区别,劳改的地方离她很近。
  在以后的两年里,他已经成长为一个青年。当他慢慢的成长,经历了是非跌宕,他的容颜渐渐刻上了和年龄不相称的苦纹,经历了蝉变的痛苦,他知道了年少时的荒唐。
  在采石场,他做了炮工,一个非常危险的工作,那时候炸药质量不是很好,他还要排哑炮,他的生命常常游走在似梦非醒之间。
  很多时候,他的命是捡回来。
  有时他也会看到她,远远地在女工劳动的场景中找寻她的身影。但是她仿佛早已忘记了他,不言不语,忧郁而沉静地干活。他看到她颤颤地扛着重物,消瘦的身体似乎要被压趴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心是痛的,更为年少的不更事而难过。
  她不说话,不言笑,少女的黄金时代消耗在采石场。
  她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无嗔无欲,无痛无恨。
  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那个长成青年的少年一直就在她的周围。这些,她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三)
  两年的时光一晃而过,而他和她和刑罚日期却遥不可及。
  一场大火烧遍了整个采石场,连石头都烧得发烫!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炸药管理不善引起了自燃,因为没有妥善的处置引发了爆炸,冲天的火苗第一个席卷的是女犯宿点。
  到处是暴烈的火光和哭泣的呼喊,风助长了火势,在救援来迟迟未到时早已将可燃物烧的一干二净。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他和男犯一起救火,最后累倒在灰烬中。滚热的石块烫伤了他的左腿,留下了永远的残疾--在以后的岁月中,他成了一个需要拄拐的瘸子。
  他没有找到她!她们的宿点早已化作了灰烬,到处是惨不忍睹的尸首。
  他想她一定死去了。
  他哭得痛晕过去,他第一次那么伤痛地哭。
  第二年的春天,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一瘸一拐地来到劳教室。被宣知:错判!当年刑罚过重,他出狱了。
  出狱后他却无处可去,岁月已经给他留下了太多的疤痕。
  采石场的山坡上,埋葬了太多的友情、爱情。
  他留在那里,做了一名守墓人,守候着死去的友情、爱情。
  还有她的灵魂。
  那个空灵的墓穴,是他所建,里面放着一个空杯子。

(四)
  那一天,火光冲天。锁在屋内的她们哭喊、挣扎,无济于事。
  但是她,当时并不在屋内。她因为发烧,正在卫生队打针。火光袭来的时候,她随着人群,冲出了医疗点。在黑暗中,走得跌跌撞撞,时而被人推着,时而又被人踩倒。
  后来,一双结实的胳膊拉起了她,拖着重病的她逃到了安全地带。
  天亮了,所有的人都惊慌起来,因为,为了躲避大火的袭击,他们居然,在混乱中越过了边境!
  最初的主张,是回去!但是,最初的组织者被边境的枪声扫掉了。
  枪声吓到了其余的人,没有人知道,那些枪声来自于哪个国度?
  沉默,终就的沉默。没有人再开口。
  无意中,她逃出了边境。前,是陌生的国度;后,是叛离的祖国。
  沉默中有人起身,走向陌生的密林深处。所有的人都跟在后面,默默无言。
  她只有十九岁,她不想死。
  
(五)
  人群中一片寂静,有人哇地一声哭了,他们哭泣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她没有哭,她烧得更厉害了,却再没有力的胳膊去搀扶她。
  那双胳膊哪里去了?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很多事情,包括她的衣袋里塞进去的那个纸包。
  起初他们躲藏在原始森林中,象远古时期的原始部落,过了一个段刀耕火种般的生活,后来有人分道扬镳。
  一部分人愿意留下,继续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这些人后来有的成为囤积粮食的地主,在机遇巧合取得了异国的国民资格后,接回国内的亲属,从此远离了中国国籍。
  十多年后,那个国家解体了,曾经的强国陷入一片粮食饥荒,有人却趁机发了横财。
  也有一些人离开了,这其中,包括她。
  她的手心握着一枚金戒,在阳光下烁伤了她的眼睛。
  “如果我遭遇不测,请把这个交给我的家人。”
  是否那一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有人趁乱塞进了她的衣袋?
  行走在异国他乡,她的眼睛和心灵被烁伤。
  她不知何去何从,她的人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六)
  又是一个五年过去了。
  十二岁杜山正坐在院子里打猪草,十二岁的他才上三年级,并且面临着辍学。
  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顶着夕阳的余辉走进院落,站在他面前,蹲下身子,打量了一下他。推开破损的屋门,向躺在床上的奶奶礼貌地寒喧。屋内不时传来奶奶风烛残年的咳嗽。后来奶奶把他喊进了屋子:“山子,你爸爸来接你了。”
  爸爸?杜山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他的爸爸。渐渐地他懂事了,知道爸爸一直在坐牢。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很多坐牢的都回家了,为什么我的爸爸却一直没有回来?
  “我受人之托,来接你。”那人是一个掮客,经常给外边的人带钱、信、物。中年人对他微笑,把一个红绳挽起的戒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山子,你走吧!奶奶活不了多久了,你走吧。”奶奶说。
  杜山满身的猪草味,破烂的衣袖挡不住风寒。在那个黄昏,掮客领着杜山离开了破落的院子,离开了奶奶,第一次坐了汽车、火车,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然而在那个国度,杜山却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
  “我叫木已。”她说,躲避了山子的眼睛,没有提及他的父亲。
  “我叫杜山。”他已经懂事,没有追问父亲的下落。
  “你也姓杜?叫你杜宇可以吗?!”她似乎在商量。
  从此,他改名杜宇。
  有些事情她无法解释:当年,杜宇的父亲错划右派量刑15年,在那个失火的夜里,主张重新回到祖国,却在边境线就被秘密处决了。
  给予的罪名是:叛国。
  他们打工、读书,相依为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后来,她到莫斯科读书,成为一名建筑工程师,后来,他们又移民到美利坚共和国。
  在异国他乡,他们苦苦打拼,时而相聚,时而分离。
  
(七)
  他始终生活在自己的幻想里。虽然他做守墓人时,只有18岁,他却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了。
  他觉得她始终存在,好像在自己周围的空气中。
  他慢慢得,因为忧郁而自闭。
  采石场早就关停了,如今,漫山遍野都是散乱的石块。当年的乱砍乱伐严重破坏了生态环境,采石场成了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
  很多事情,他不知道。包括当年那场因某人失职而引起的大火,各级领导为了推卸责任,居然上报为“叛逃”的阴谋,当这些封为绝密的文件被定性的时候,因为躲避大火而无意中出逃的人们就再也没有了回到祖国的可能。
  他只是一介平民,他所关心的只是她的生死。她死了,他的心也掏空了。
  那时候《第一滴血》还没有上映,所以他并不知道史泰龙说得一句话:我们爱国家,国家爱我们吗?
  他的腿受了伤,成了瘸子。
  在三中全会没有召开之前,他和全国大多数人一样受着饥荒。
  他已经到了婚娶的年龄,但是没有姑娘会想到他。
  因为,他是一个和鬼魂打交道的人,他就象一个怪物,守候着墓穴,目光抑郁。
  在分田到户,所有人欢天喜地耕种土地的时候,他却好像还生活在一个封闭的记忆里。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每时、每刻总会有出生、死亡的人,他在墓山上,看到山下迎接出生婴儿的喜悦,听到送别死去亲属的悲伤痛苦。
  总会有人上山来,或哀鸣,或痛啼,或悲痛欲绝,或白发人送黑发人,或母亲埋葬婴儿。
  看到他们愁云惨淡、撕心裂肺地哭,奇怪的是,他的心竟然不再起一点涟漪。
看惯了生老病死,他已经变得麻木。

(八)
  在杜宇被接走的那个下午,他有了一个新绰号:瘸鬼。
  人们都不愿意和这个瘸鬼接近,因为,他的职业令人厌恶,仿佛和他交谈就会沾上不祥。
  虽然他们离不开他,但是却敬而远之。
  他才不在乎人们对自己的看法。
  他不能无所事事在山上守墓,他买了树苗开始植树。
  他倔强地做着,他要用郁郁葱葱的树林采石场完全地覆盖,他不想看到裸露的石头,就好象,不想看到当年那些惨不忍睹的尸首。
  他不敢在那些尸首中辨认她,或者已经无法辨认。

  十年之后,更名杜宇的山子成为一名职业律师。
那一天,她应聘到一个非洲小国,来不及和杜宇道别。
那一天,瘸鬼到镇上去买树苗。
  他听到满大街在飘着一首歌: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更事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
  也不惜获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他忽然泪流满面,仿佛时光逆转,积郁很久的记忆被唤回到少年时的沉重。如同她初遇他时的犹豫,递给他水杯的温暖。那杯滚烫的水,混合着红糖的甘甜!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是她多么慷慨的赠与。为什么年少的他却没有感觉来自陌生的温暖?那双温暖的手,是她赠与的关心、关爱。他的人生,却如饮一杯苦水,不知道感恩,自然感觉不到甘甜。他想到批斗台上她惘然的眼神,和采石场上她蹒跚的身影,不由得心如绞痛。
  那时候,他是一名炮工,命悬一线,没有和她搭讪的机会和勇气。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

(九)
  没有人想到,有一天瘸鬼会出名。
  报刊、杂志大篇幅在报道他二十年如一日,默默地为绿化荒山野岭奉献了青春岁月,让昔日的石头山变成了绿野森林。电视、电台记者笼络不绝,但他却觉得很烦,因为他们打扰了他的清静!
  他只不过是在打发无聊的时间,让回忆变得更模糊一点。实际上,当他把全部身心都用在植树后,他也确实体会到了难得的愉悦。
  他除了种树,还兼任护林。总是有人偷伐树木,让他心疼不已。
  在他的心中,树木已经成了他的家人,他最亲近的朋友,他绝不能让它们受到任何伤害。
  他给那些树木挂上牌子,写的却是逝去的朋友名字,他替他们照看着树木,它们就代表着他们。
  三十年前那场大火中丧生的,有很多是他的好友。
  她的墓穴上有一个空碑,他在墓前栽一棵杞子。
  三十年的成长,杞子已经把墓穴围的水泄不通,秋风渐起,远远看去,挂满了红红的果子,苦中带甜的滋味。
  就象,就象他未曾拥有的爱情。
  如果,人生如同饮一杯水,他宁愿再次来过。
  
(十)
  那一天残阳如血,瘸鬼回到他的小屋,阳光透过树林,斜照在晶莹剔透、如红豆般的杞子上,一个白衣女人立在那里,她的长发随风飞扬,薄薄的衣衫难抵秋的寒意。
  他的住所从来没有女人来过,莫非是他真的见到了鬼?
  瘸鬼的眼睛被夕阳的余辉刺疼。他怔怔地站着,那个女人似有所动,缓缓向他转过身来。
  她的容颜和年少时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刘海挽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身上弥漫着一股逼人的气息。
  没有改变的,是一如年少时她惘然的眼神,她站在雾气中,象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衣衫褴褛,鞋履破损,沉默寡言如一个乡下老农,纵深的皱纹很难相信,他只是一个47岁的中年人。
  她迷茫的眼神,想不起他少年俊美的模样。
  “你?”她迟疑地开口,一如当年她迟疑地请他进屋。
  他嘴唇嚅嚅:“杞子!”
  他第一次开口叫她的名字。
  他的眼泪大颗地落到杞子上,打湿的杞子变得更加娇艳。

  2009年的秋天,在秋雪袭来,最后一个起风的日子里,他们隔空对望。
  没有解释和询问,在那个幽暗昏黄的岁月里,留下了多少苍凉的伤感。
  “杜宇!”她说。她的眼泪大滴落下来。
  他的名字叫杜宇。
<完>
初稿:2009-11-12 修订:2011-7-4
2012-07-31 15:06:33   此文章已经被查看50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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