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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化小城画像
龙秀住在台湾彰化，他在市区开一家工作坊，主营书画。龙秀自己也画画，写毛笔字，还刻章。他写字没有从过大师，在台湾，从小学毛笔字是必修的课业，他们管写毛笔字叫写大字，写大字就得临贴，龙秀的工作室有一套沈尹默的《执笔五字法》，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
工作坊坐落在彰化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巷子是喇叭形的，像一个出海口，龙秀工作坊就在淡水河马上就要冲入太平洋的点上。那里的路面是老旧柏油路，我在写这行字时还在怀疑，它到底是不是柏油路？每次去龙秀工作坊，走得就是那条路，记忆里，路面都是发白，那种闪着一片灰白，像流光转眼就要逝去般的色泽，总是让人恍惚。彰化在台湾中部，八卦山脉延伸出的这个地方，在夏日白天的时间里，只要天不落雨，黄铜一样强烈的光线从早登场后一直会热喇喇地占据到傍晚，在此居住一段时日，人像置身在耀眼的玻璃屋内，屋门是便利店式的自动开合，街坊邻居进出，我隔着“玻璃”，看到人影闪动，却鲜少听到躁动鼎沸的人声，即便是戴着安全帽骑着摩托车咻一下从眼前经过的路人，也不令人烦躁，我认定自己是被空投进玻璃屋的，住在屋内毫无目的地窥探彰化人细微的生活迹象，是那时唯一可做的功课，这地方上的人脸部线条温和，眼神中向内延伸的自我和往外接受的气息吐纳，行人步履姿态随意舒展，超市或餐厅，人与物格物又致，我觉得这个地方，能使绷得很紧的感官神经，渐渐放松、安静。
我走去龙秀工作室的时候，工作室对面牛排馆的香味总是比龙秀更热情地招呼我，龙秀有时候会请我在那吃上一顿，我们坐在牛排馆靠窗的位置，看着伫在斜对面的一座银灰色铁皮屋，说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他会跟我打听苏州一带的国画行情，并且嘱咐我回大陆的时候，在行李箱里卷一箱子到台湾去卖。他说这类话语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朝向那处铁皮屋，当他说完“卖”字，眼神就会从窗外那处闪闪发亮之地，拉回到牛排馆里坐在他对面的我的眼皮上，这一眼落下，我通常会变得机灵，虽然还不太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游戏，但那眼神中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交流似乎再明白不过地说明了一点：放心吧，不会少了我的那份！于是我跟他点点头，他立马明白了交流继续下去的必要性，但似乎又不急于把一两分钟前眼神下面那层模糊跟我讲清楚，我猜想，他一定是感觉到那些来自苏州、现在却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国画，它们的价格，在那当下还不能成为我们交流的话题。
发光的铁皮屋就是龙秀工作室，每当我在那些强烈而安静的光线中独自走近它的时候，心理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感觉自己在彰化的几年，亲身见证到的是罗大佑《鹿港小镇》里的唱词，它们活生生的样貌。在这之中尽管国际风无所不在，但彰化一带的人，仍然维持着他们钟爱的传统，对那里的很多人而言，国画是一种心情，一种不可离弃的道德，亦或者它只是一种不错的家居装饰品。正因为如此，龙秀工作室的经营才让我产生困惑。这栋闷热的铁皮屋，闪着一层奇怪的银光，伫立在牛排馆的对面，相比较牛排馆里进进出出的人群，我感到就算龙秀把屋子刷成迷彩，也无法吸引住那些五颜六色的人群。
龙秀的很多朋友劝他改租一处带着骑楼的透天厝，以便把泡茶桌摆到骑楼下，像大部分的彰化生意人一样，他们会很在意店铺的明亮度，毕竟空间的透亮，对他工作室里堆积的国画展示是很有必要的，虽然比起公寓，龙秀铁皮屋的空间算不上狭小，但是以店铺的标准来看，这种空间太过幽暗和闷热了。大家替他盘算，即使性价比最合理的店铺，也没办法满足他在一边做生意一边泡茶的需求，因为龙秀还有一个硕大无比的工作台，是他自己用木料钉起来的，几乎进出他店里的所有字画，都是龙秀自己裱饰装框的，他需要一个空间，除了展示字画，还要让他像一个传统的手工艺人一样，有个得以周身的场地。很多朋友介绍了不少店铺给他，但在看过那些明亮洁净的沿街落地窗后，龙秀还是无法在引人注目和实际耐用之间做出选择，就跟他写的大字一样，总是在期望与理智之间绕着圈子，而抛开做人的责任，如墨渍般泼染，期望多知道这个世界，多去了解，刚好也奇妙地与我当年在彰化努力挣扎又将之视为蜕变的境地交杂在一起。
二林是彰化附近的一个小镇，这里最出名的是海风，从台湾海峡白色波浪里窜起，涌动到彰滨海岸的夏风，掠过八卦山连绵的台地丘林后，风顺着豁口刮到彰化郊野的二林镇上，镇子附近有一大片稻田，夏秧插在水里，海风舞动它们的景象，常令人将田埂尽头红砖黑瓦的台湾老厝想象成粉墙黛瓦的江南。龙秀每个礼拜一要到二林去，这一天，市区工作坊停止营业一天，为此他曾跟我特别说明：“周一休馆是国际美术馆的惯例。”二林是个偏僻的小镇，离开彰化市区大约有三刻钟的车程，龙秀到的地方还不在镇上。有一次，他邀请我前去，车子开了很久，远远地，在一片旷野中央，我看到了他在路上跟我描述的“瑶池”，那是一座简单的庙宇，二层楼，屋檐是闽南式扬起，鎏金琉璃，灰黑色石柱，热闹纷呈的墙壁，绘有二十四孝故事，庙里除了供奉九天玄女，还收留很多孤寡老人和智障儿，照料他们的义工来自彰化各地，龙秀是其中的一个，他白天在这里帮忙打理杂事，有时也在此过夜。“瑶池”虽然坐落在农田中央，里外却收拾得整洁干净，“九天玄女”的肉身是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听说是一场大病后突然通灵开悟的，她帮人释疑解惑，问神以及医病，龙秀跟她介绍我时，没有特别说明，用他的话说：“你不用多说，看她算得准不准”。他引我去见庙肚子旁侧厢房里的仙姑，出人意料，她像一个村姑，不是盘腿趺坐在莲花座上，而是背窗坐在扶手椅里，以至来者都看不真切她的脸孔，靠墙是张长凳，我进去后挨凳坐下，抬头见她的形体在窗户的光团里动了一下，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闽南语 “俚住袜惯习”，我没有回答，她在光团停顿了一小会，又说“会搁生结咧査某囡仔，金乖呀”。
蓦然一面，九天玄女说的两句话，我竟已记了十五六年，她说“住不习惯”，“会再生一个女儿”，也算一一验证过了，就是她说的“金乖”两字，我一直没有明白，她是说我会在彰化很乖巧地生活下去，还是说我会有个很乖的女儿。我在彰化一直没能学会说闽南语，龙秀说“闽南话是区域语言，你离开这里就基本没用，能听懂就够了”。我听了他的话，省下很多心思，为了感谢他在彰化给我的诸多帮助，回大陆旅行的时候，我帮他带过不少荣宝斋的印泥，他特别开心，至于后来我再送他不少常熟谢桥农民画家的花鸟画，他也没再跟我客气。龙秀在二林的热心，很能感染身边的人，里外张罗，任劳任怨，我跟他去二林久了，也慢慢观察，发现这个“瑶池”也是他工作坊的一部分，很多来这里帮忙的义工，会跟龙秀买字画，村姑打扮的“仙女”，也会帮助他推荐给一些朋友，龙秀有时也做些义卖，义卖的钱就留给庙方，因为到那里帮忙的义工，一日三餐是庙方免费供应的。
龙秀工作坊卖得最好的，是一副《心经》字画。一百零八个不同姿态的印章刻出的《心经》，用不同色泽的印泥在宣纸上勾勒出一个硕大清晰的佛字。这个概念是龙秀在“瑶池”做义工的某个晚上想到的，他花了许多个深夜，在石头上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般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等等字句。刻划的痕迹在后来他送给我的字画中，显示出极其慎密以及安静的状态，这使得我很容易从糙白宣纸与朱红印泥的色泽留白中，理解了那些印章之所以成为龙秀重要宝贝的原因；那些被我一度想成了无意义的宝贝，后来在我心里的份量也总是跟随它们的下落联系在一起：龙秀将它们刻印了一百零八幅字画，随后便将印章悉数送给了庙方，而那座庙宇如今应该依旧伫立在太平洋的海风随时吹过的旷野中央。
在瑶池，龙秀经常有很多想法产生，譬如用楷书抄写《心经》、《金刚经》等等。龙秀的楷书，字体是正楷，既不是颜体，也不是柳体，是那种很正规接近印刷体的楷体，横是略带棱角的蚕头起笔，钝梯形拉小小回钩收尾，竖也是棱角蚕头，但收尾则是渐变细尾。还有撇、捺，大致也是这类风格，这跟他的人也差不多，概略式的，没有绝对的立场。很多人慕名来到铁皮屋，指定龙秀为他们抄写经文，装裱后，这些经文挂进了不少彰化人家的客厅，还有一些曾做为礼物送给上司和同事。有一次在工作坊，我刚好见到一位在公路局上班的中年女子，她请了假专程跑到工作坊，请龙秀抄写装裱一份《心经》。两个人站在工作台边上，探讨了很久的佛学，最后把价格谈定，起身告别的时候，我听到客人问龙秀：“能不能早一点取货？”，龙秀想了想，似乎自己不再是一个工匠，他也有了转变：“抄心经，心一定要静下来，一般不是晚上我很难工作。”他的回答太高深了，我甚至觉得龙秀有了一种奇想。他时常问我对字画销售的看法，可他从未了解过我对字画有什么判断力，我总是怀疑他说的那句话里，所谓的心静，不过是他在瑶池过夜的某个夜晚，“九天玄女”为他开启的一道没有门限的心法。
也许“心静”这事只是跟龙秀那时自身的利益，息息相关，而当他跟我开始诉说抄写经文给他的工作坊带来的独特转变时，他也更多地和我分享了他个人对彰化书画市场的感受。他的评价通常很独特，有些是根据竞争对手的经营状况，有些又是根据他对装裱工艺的了解，更有一些是来自他对人情冷暖的自知，我发现他的观点总是非常多变，很多时候又很有趣，我在彰化居住的那段时间，在他那里还真上了不少课：关于普通人喜欢的字画，以及它们在台湾中部的交易状况，尤其我更了解了龙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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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18 13:26: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