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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旧书摊
说到巴黎的旧书摊，会想到塞纳河畔的那些错落有致的小店小摊，挤挤挨挨地排列在塞纳河左岸沿河大道上。塞纳河平缓的水流，初春梧桐树柔霏细碎的嫩绿；成千上万的书，古旧黄脆的书页，温和优雅的老书商，单片眼镜，银链怀表，恍然保存着一段逝去的旧时岁月。
——从戴望舒笔下，从《约翰·克里斯朵夫》中读到的关于巴黎旧书摊的概念，大致如此。
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世纪。
塞纳河水宁静依然。左岸沿河大道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排绿色的铁皮小棚——今天的所谓旧书摊。
第一次细细审视这样的旧书摊，只感到无奈和失望：很大程度上，这些书摊已经变成了巴黎的景观窗口，倒卖着概念化的巴黎风情：印着雷诺阿的少女的茶杯垫，埃菲尔铁塔钥匙链，甚至还有巴黎公厕的标识牌……
至于旧书，在这类书摊上卖的几乎都是古董：所有的书报都用塑料薄膜严严实实地封住，上面标着：书页脆弱，请勿动手！旁边标着一个不菲的价码。其中能找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巴黎竞赛画报》里玛丽莲·梦露蒙尘的回眸一笑；二十世纪初的《小画报》上早已发脆泛黄的世界大战爱国主义口号；或者不知年月，残破不堪的拉辛戏剧集。据说在这样的旧书摊上，如果熟悉门路的，还可以找到一些比如宣传纳粹主义的禁书。
古董或禁书，对这些我都只能敬而远之。我需要的只是便宜的、有内容的、贴心的书。
真正的阅读，不是古玩柜里的收藏。
所以穷学生只去那些不动声色的藏在大学区里的真正的书店。比如在中世纪博物馆斜对面的ＢＯＵＬＩＮＩＥＲ。
大学区的中轴线，文人汇聚的圣米歇尔大街，在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中，不时地能听到巴黎大学小广场上学生乐队的交响。
左边一家咖啡馆，右边一家面包房，还有土耳其烤肉铺。
但ＢＯＵＬＩＮＩＥＲ书店夹在中间却并不唐突。快乐的鲜红门面如同麦当劳，只是把Ｍ换成了一个愣头愣脑的娃娃脸。这里只卖旧书不卖新书，兼售二手ＣＤ，小说、传记或参考书像蔬菜铺的黄瓜西红柿一样挤在门口的摊位上，或新或旧或大或小的书们之间不留间隙，挤得龇牙咧嘴，东倒西歪。店内的地下室里又是一片天地，一筐筐一架架的旧书，比门口更加纷乱无序，鱼龙混杂，一片大杂院的平民气息。（我总是嘀咕，这里熙来攘往的人流，“窃书”岂不是探囊取物？）
第一次来这里也只是路过，闲来无事，顺手翻翻，抽到一本戴高乐回忆录第三卷，好厚的书，标价仅０．４６欧元！适时初到巴黎，正在为巴黎的日报统统单价１欧元以上而颇为忿忿，此刻看到如此厚实的一本书，佐之以戴高乐老先生一世英名，居然不值半张费加罗报，又惊又喜，立刻埋头如山羊啃草根般在尘灰中孜孜执著半日，又找到了回忆录中的另两卷，附带一些小说，几乎统统单价０．４６欧元。——那天我把所有我有所耳闻的书几乎悉数搜罗回家。
从此，被巴黎书报价钱吓坏的我开始肆无忌惮地囤积旧书。
书淘多了，慢慢归纳出了旧书的价格规律。
旧书的价码标准似乎不完全看书的品相，而是看作者的年代，越经典的作者往往卖价越贱。莫里哀或博马舍的任何一部戏剧不会超过０．５欧元，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曾经让我０．２欧元买下，崭新的都德短篇小说集０．７欧元，一本《悲惨世界》第三册，几乎崭新的精装本，除了书脊破了一个角以外没有任何污损，厚实平滑的纸页翻起来手感极佳，更配有数十张精美的钢笔画插图——我看到标价０．７６欧元时几乎愣住，今天想来还乐得云里雾里。而现代作家身价明显不一样：普鲁斯特一卷２．２５欧元，杜拉斯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２．２５欧元，昆德拉的《笑忘录》２．５欧元……看来中外普通读书人的毛病都一样：喜新厌旧！
其实，旧书的魅力并不完全在于低廉的价格。
读新书，仅仅是与作者交流；而读旧书，透过书上的一句旁批，一个惊叹号，一个折痕，甚至黄脆的书页本身，隐隐可以揣测另一个异时异地的读者经过这几行文字时的心境：一本《忏悔录》里细细地划了很多记号和我认不清的，明显属于女性的纤细字体的旁批；《恶之花》里夹着一张和书页已经一样脆弱的，不知年月的剪报，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匈牙利无名画家的讣告；《局外人》连续十多页页角上，嘲讽似的画着一个小怪物，很快地翻动书页，它就会慢慢咧开嘴，做个鬼脸，仿佛给作者笨拙的帮腔……
很多书上，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然而它们的归宿，大杂院式的旧书店，若论斤两比西红柿还便宜的身价，已经在它们的字里行间写下了一声叹息。
每次去ＢＯＵＬＩＮＩＥＲ，我都会去地下一层，看望一下那本厚厚的绿色皮子的德法－法德字典，看它身上落满的灰尘就知道它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我不打算学德语，即便要学我也有更多、版本更新的选择。但是谁抛弃了这本相伴多年，可能得自父辈的字典呢？又有谁会花７．５欧元收留它的残年呢？
面对我那本簇新的、装帧精美的、标价仅０．７６欧元的《悲惨世界》，偶然也会有这样的联想。
“五一”过后，我又一次去ＢＯＵＬＩＮＩＥＲ，在标着“外文书”的筐子里看到四五本红色塑料封皮的小书挨在一起，随手抽出一本——
我愣住了。
中文版的《毛主席语录》！！！
一本一本细细地翻过，没有任何痕迹，除了偶然几块棕黄色的霉斑，保存相当好，没有批注、没有折痕，甚至纸张还很白，显然从来没有人读过，连质检员检验的小纸片还夹在里面。那个“检”字还是繁体。北京人民出版社一九六九年版，售价人民币０．１２元。时隔三十多年，鲜红的塑料封皮不染一丝污垢。
它们的主人是谁？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把它们千里迢迢背到巴黎来的吗？那个年轻店员吹着口哨，啪啪啪地给这摞书打上３欧元一本的标签时，他意识到这些小红书属于怎样一个时代吗？
谁也不能告诉我。它们不会诉说。
我叹口气，把它们一本一本插回去，心里留下了一个谜，只拿着一本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永的诗集，踩着窄窄的楼梯回到一楼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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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18 13:59: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