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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五晚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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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座儿上的北京
我对烟台印象特别好的原因在于高中时候的一次单独旅行。一个人,背了仔包儿到山东半岛闲逛。烟台市里,公交车上,有小伙子起身让了个座位给一位老人。那时候的烟台于我有乡下的感觉,市容比不得北京漂亮,公交车也远逊于北京——尽管北京的车也真好不到哪儿去。
就是那一次让座,让我喜欢上了那座小城。尽管那座城市里充满了呛人的海腥味,满眼没一辆不生锈的自行车。

线少车少还是什么原因,十六七岁时,我身后北京城里的人们正咬着牙跟公交车较劲,扒门、愣挤、硬冲。从不高于六层的楼里,从斗折蛇行的杂院,从同一个模子翻扣某厂的排排宿舍中,钻出一个两个零星疾走的人头,流入胡同,汇集到一个个锈蚀的站牌下,伸长脖子等着。黑压压的阵势,犹如濒涸水洼中仰头吞水延命的鱼。车来,没等进站,人群开始移向门子,很多手从人缝儿中急切地探出来抓够,一旦攀住车身,人,兴许瞬间就腾了空。所以那时公交两门子之间挡风的橡胶封条永远都甭想齐整,里出外进狗啃的一般。上了车的盼着快开,没上车的扒门喊着号子往上拥——我上不去,谁也甭打算走。一趟车,因僵持而暂住个一刻钟半小时是常有的事儿。

上车成了天然的滤网,身强体壮的尚且打怵,老弱病残自被滤到车外——跟孕妇一同车下做着怨妇版的兴叹。

缺了让的对象,座儿让给谁去?

所以那时的北京被称为自行车王国。很多人宁可骑车穿城上下班也不乐意去跟公交搏命。国企没改制的时候,你经常可以看到爸爸骑着自制加了玻璃窗的侧拖斗的自行车,带着闺女儿子上下班。爸爸进车间,孩子进企业自办的幼儿园。

羊剪绒帽子、棉手套、离座儿微躬之身以及挂在胡茬儿上的白哈气,北风里定格成独属于那个时代的出行画面。

城犹如一个粗瓷大碗,上班一股浩荡洪流,下班一股浩荡洪流,中间是售票员含混不清报着站名的红白蓝白红白拖着大辫子不拖辫子的公交车。这浑浊,以上下班为高峰定时搅裹,逐渐分不清季节时令,变成一个找不到中心的大旋儿。原本安静地卧在燕山山麓臂弯内的那个大碗,亦被逐渐撼动,让大旋儿带着在华北平原这张大桌子上踉跄晃荡,变成了陀螺。

缓慢旋转的陀螺,吸纳着被时代甩出去的那些年轻人——我指的是回城的知青,以及逐渐长大加入就业大军唇上氄毛未硬的半大孩子。当时有一个特指词汇称呼那些人:青工。青工是进入到就业高峰期没有预留设计好就业通道的社会对一个群体的独特称呼,那个群体被质押在一个相对狭小板结的空间内,青春的活力只能以在独属自己的群体内不停地制造冤仇消解摩擦来释放。而狭窄拥挤的公交车给他们提供了外在的客观条件。所以因为争抢一个座位而大打出手的事件每天都会上演。每条线路每辆公交上的这些事件,犹如春节雪夜中的爆竹——时不时炸一个,时不时炸一个,驱赶节日空旷的寂寥,引起些随炸随平的小骚乱。我的姨夫,一个旗人,家住菜市口左近的胜利巷,工作单位在大山子,每日陪他上下班的居然是一把锯成短把儿的小铁锹。

破旧的公交,呼哧带喘追车,前挤后拥,无座可让,是那个时代给我的记忆。

公交车比北京城更早的进入到了充满竞争味道的商业社会,或者说公交车是北京城探入商业社会最早的几根触须之一。远离公交,人们相对安详与和气;一旦不得不选择公交出行,窘迫逼着众人去争去抢,蛮力等于空间,空间愈大安全感愈强。"

成天在那样的环境里工作,给司售人员以良好的心理训练。6路车里,一个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年轻人趴在车里久久不动,售票员依旧卖她的票跟乘客呛嘴,司机说:“要是没死,起来别老趴着啦,时候长了冻上还得开水浇,多费事儿啊!”

——见怪不怪生成冷漠的原因在于其多发,在于其常见。所以你就不难理解当时应景而生,富于引导意义,教育大伙儿爱岗敬业的相声演员们为何总爱拿售票员当反面教材抓哏了。要是您听过几回那时候北京售票员与初来北京外地人之间的对骂,恐怕不难产生与我重合些的判断:北京人优越感与排外思想的初发与北京的售票员脱不清干系。
由国家统管一切的圈养到打开笼门的散养,八十年代北京人对社会变革的默默接受远没有旗人倒了铁杆老米树一般炸窝。商业社会犹如一团浓雾兜头罩下弥散开来,捶胸跺脚窒息的咳嗽抢天呼地的咒骂——浓雾中也有,跟雾一样苍白且无处悬挂。浓雾很快散尽,矗立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世界,这个世界新得有些令人不敢相信。不适感被摸哪儿哪儿滑溜,瞅哪儿哪儿新鲜的好奇压着,暂时没能翻了塘。捏着手里忽然富裕出的一些钱,人们蜂拥着考本儿买车,从面包儿夏利一路顶到了广本。等走哪儿哪儿堵,哪儿停都有罚款条儿的细枪管儿瞄着,还别说汽油超猴儿价,更遑论掉雨点儿淹车捎带着死人……真腻烦!真腻烦!!拍脑门子想起了公交,登车一看,说不清从啥时候起,北京公交一夜间变成了外地人的通勤专列。

奥运带给北京的福荫包括四通八达的公交建设——加站增线的幅度史无前例。这些福利属于居住在北京城的所有人——不分外地还是土著。部分独属于北京人的特权(比如月票制度)在慢慢摊薄的城市中逐渐解禁,侵蚀那些剩得不多北京人的优越感,你花四毛钱能从八王坟到公主坟,别人同样也能。钱,不但能通神,还能一卡通。

还有一个现象很值得注意,奥运之后,北京城里的老人忽然一下子多了起来,非高峰期,每辆公交车有二十个乘客,白发老人能占十二个以上的名额。那景象颇有点儿办完人生最后一桩大事儿殚精竭虑之后的大松心。大松心能令人年老,年老当然要有个证明。老年证能当钱使,而免费乘车大小都是个诱惑。)
出家门走七步,坐上公交逛马路;逛马路总眼晕,爬爬香山解解恨。公交的免费给老头儿太们带来新的生活境界——大半辈子都得捏着钱出行,没钱寸步难行的老理儿真真要改——老年证一亮,甭说售票员,公园收门票的都得耷拉眼皮。

新鲜老瞅不再新和鲜,多活几年的愿望谁都不乐意单独放弃。老姨儿喊二舅妈,二舅妈叫三婶,三婶拎上三叔,三叔呢连连上大瘸子,大瘸子想叫四喜子,四喜子盼顺街边走着寻几个饮料瓶发笔小财,声言车上人味儿难闻绝不坐车。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奔公园,上公园跟出名一样——都要趁早儿。

车站上一大片等车上班的年轻人。三婶拽老姨儿数落自家媳妇的不是,大瘸子跟二舅妈开着荤素搭配的玩笑。三叔本来想说说昨儿下午没和了的一把好牌,三婶一瞪眼,三叔生生把那把好牌混着唾沫咽进肚里。
车来,一大堆人上了车。大瘸子因为那条夸张的瘸腿很快混上了个座儿。二舅妈自力更生抢得一个联排,拍拍唤来三婶,算是没白跟三婶好上一场。老姨儿最后上车,瞧见车厢里满了膛儿,并不着急,寻着一个面善的漂亮姑娘座椅边儿一靠,把手不扶车晃老姨儿跟着晃,车不晃,老姨儿还晃。一站不到,晃得漂亮姑娘起了身。老姨儿心安理得地坐上,当然没忘了说谢谢。眼光并不随着谢声走,一连串儿谢谢的浮土盖不严的小自得不经意间还是从嘴犄角冒了芽儿。

独剩三叔孤零零站车厢里,即便售票员说了多少回“年轻人少坐会儿,给老人让个座,谢谢啦,谢谢啦!”三叔耸起满脸甚至恨不能把踝子骨上的皱纹都拉起来堆脸上配合,满车厢没人染这个茬儿。沮丧并不能管住三叔的义愤,义愤嘛——不但为自己个儿——就事儿论事儿——三婶也管不着!

等三叔看着车顶,从时间轴上谁都有老说起,伦理棚刚起架,预备糊全车年轻人父母的花纸给不嫌寒碜坐着的人们晾着,隔了五六个人有小伙子起身预备下车,三叔住了音儿,两扒拉五胡噜钻过去坐稳,三叔忘了刚才说到哪儿。有年轻人不满意三叔的举止,多瞅了两眼,令三叔不大自在。
“瞅什么瞅?”三叔,血往上涌。

“认识认识!!”小伙子不咸不淡。

“你想怎么着?”血继续上涌,衬着三叔脸上的那两块儿白癜风愈发地白,添些笔墨,就是一幅不折不扣缠枝的骄阳白梅图。

“倚老卖老啊?”小伙子加了点儿料。

“说谁呢你?说谁呢你?”白梅盛开生命力旺盛。
“懒得搭理你!!”小伙子收了架势,走开,到站下车了。

哼,这世间总有些禁不起挑逗的事情。讪君卖直,既然“直”可以卖,“老”怎么就一定不能卖呢?
挤过那么些年北京的公交,憋着忍着,好容易熬到头发花白,除了老之外,拍拍兜儿,没剩下啥。除了老,您还要求那些逐渐老去的北京人卖什么?

在里面呆着的时候生出无穷这样那样的抱怨,离去一些时日和距离,扭项再看,咸有咸的滋味,淡有淡的滋味——都是滋味。所谓家乡,大约就是那样一个地方吧!

就连抢座让座这么一档子小事也逃不过。
2013-08-20 15:35:39   此文章已经被查看65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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