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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市报 记者门君诚四年跟访
镀金的天空，飘着死者弯曲的倒影
2014-01-15 09:44:26 南方都市报 浏览：2357 我要评论 ( 0 )
跟访尘肺工人晏庆海这4年
我称呼他老晏，他叫我门记者；他每天买一份南方都市报，我去过他的出租屋很多次。我记录他的维权，他的悲凉，他的病友，他的死去，4年的旅程，最后还是以无助收尾。2014年，惟愿，尘肺工人们能改变结局。———南方都市报记者门君诚
编者按：2013年12月26日，尘肺工人晏庆海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冰冷的冬天。连续4年，南都记者门君诚坚持跟踪报道晏庆海维权路上的坎坷艰辛、命运跌宕，并与其成为好友。今天，南都特刊发讣闻，以悼念死者，慰藉生者。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北岛《回答》
他只是我无数采访对象中的一个，当我在抢救室里看到他僵硬的脸庞，我确信他真的死了。那天是2013年12月26日，距这一年结束只有最后5天，尘肺工人晏庆海没有跨过这个年关。
我似乎有些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为什么他在即将到来的新年去世。2012年，也是年底，付朝权在病痛中煎熬一年之久后魂归西天。再经历晏庆海的生死离别，我仿佛有所憣悟，晏庆海、付朝权背井离乡来到佛山十多年，最后以病痛、卑微之躯客死他乡，如风般刮过没留下一丝声息。
他的维权
工伤损害赔偿一案终于在2011年6月30日落下帷幕，这场官司前后历时861天，他终获39万元的赔偿
“有家就有佛山品牌。”是的，佛山是一个工业门类比较齐全的城市，从汽车、家电、家具、建材、陶瓷、钢铁到服装、食品饮料等行业，均发展迅速，让这个地级市在全国独领风骚。
当地常住人口中，很多来自外地。在凌晨昏暗的大街上，来自四川的大叔大妈正在挥动扫把，与自己的影子做伴；来自安徽的的哥无精打采地停在KTV、夜宵档门口，等待回家的乘客；黑暗中，摩的佬飞奔而至，“靓女，去哪里？”包括夜场下班的粉红女郎、浴足城里的洗脚妹、工厂里的打工仔，在别人眼里他们都是“捞仔”。
河南农民工晏庆海就是一个“捞仔”，佛山粤华金属轧延有限公司的锅炉工。当我2010年3月认识他时，他已被确诊为尘肺病三期、劳动能力鉴定为伤残二级，并被鉴定为职业病、工伤。此时，他正孤独地与老东家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维权官司。
2004年当我步入新闻行业不久，就接触过一群重庆籍尘肺工人，他们在温州卢湾区一家饰品厂患上职业病，并跟随熊德明(与温家宝握手替丈夫讨要工钱的重庆云阳农妇、2003年年度经济人物)赴温州展开一周的维权旋风。
所以，我对尘肺病多少有些了解，但像晏庆海这样的三期、二级伤残的农民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生命朝不保夕。这个小人物的命运开始进入我的关注视野，后来竟然长达四年，直至终老。
下定决心让我持续关注他，除了他的悲惨遭遇，还在于晏庆海身上独有的一种品质。2009年春节过后，晏庆海从河南老家回到佛山被工厂拒之门外，厂长想用50元打发晏庆海走。只有初中学历的他开始自学打官司，2010年8月30日我的《尘肺病工人晏庆海打官司》一文第一次对其做了详实报道。
那段时间晏庆海极度痛苦和孤独。他从2009年3月开始就劳动报酬申请劳动仲裁，先后经历一审、二审的漫长过程；其后又进行工伤损害的仲裁、诉讼，直至终审。劳动争议案件的复杂性，让他一直孤独地在一间6平米的出租屋内，等待每一次开庭。
工伤损害赔偿一案终于在2011年6月30日落下帷幕，这场官司前后历时861天，他终获39万元的赔偿。
他的悲凉
我记得2010年过年前的一次开庭，晏庆海和妻子李传玉在法庭上嚎啕大哭，他们没钱看病，也回不了家，在场人员无不动容
晏庆海在粤华工作10多年，公司从未为其购买社保。当晏庆海申请职业病、工伤认定时，公司百般刁难拒不配合；当晏庆海确诊为尘肺病时，他们千万百计推卸责任，不送医治疗；在晏庆海每一次诉讼判决后，他们都要提出上诉拖延时间……
我记得2010年过年前的一次开庭，晏庆海和妻子李传玉在法庭上嚎啕大哭，他们没钱看病，也回不了家，在场人员无不动容。
多次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我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两个人总是推过来推过去，我担心他的身体对他发火，他才勉强接受，每次他总要说将来我一定还你。到后来，我每次去他租房的地方，他一定会给我买一包烟、一瓶饮料，我不接受那绝对不行。
我称呼他老晏，他一直叫我门记者，两个人的信任在四年的认识中建立、加深。他是一个细致的人，每天都会买一份《南方都市报》，四五十厘米厚的报纸和卷宗材料分别整齐地堆放在出租屋内。我去过他的出租屋次数已经记不清了，有时候他会讲起他的身世，家里穷父母早逝，他娶了表妹李传玉两人相依为命，或许他对自己的生命已经有所预料，每次谈到家里都在叹息。
他也有开心的时候，一个是提到两个儿子，大儿子读大学，二儿子上高中，这给了他很多安慰；另外，当他拿到胜诉的判决书，他笑着说“我就不相信，我要打到底。”
所以，晏庆海的维权一直循规蹈矩。两年多861天的维权，他总共先后与公司进行了21次的“庭上过招”，这也是一个外来工的无奈。晏庆海的遭遇经过我的数十次报道，引起广东省内各大媒体的关注，我的同行们给予很多人文关怀与同情。最高检有个《法治中国》栏目，也对他自学打官司的自强精神做了专题报道。
其实，他对终审的判决也不尽满意，耿耿于怀于“后续治疗费”没有得到法院的支持，法院判决认为如果产生新的治疗费用可重新主张，这让他“打完官司回家”的想法成了泡影。
事实是，他确实没能回到河南老家，在2012、2013年他先后五次在广东省职业病防治院住院。期间，他还曾到祖庙、市信访局静坐，但无济于事。
他的病友
因为我的报道，我投入时间和精力最多的两个采访对象、职业病患者相识，晏庆海还到付朝权的病房看望，两人互相支持
从晏庆海开始，我接触到更多的尘肺工人。据我调查了解，早期的陶瓷企业安全生产意识淡薄，洗浆、抛光等车间通风设备差、粉尘弥漫两三米以外看不见人、工人没有佩戴有效的防护措施，另外工厂没有安排体检未建立工人健康档案。尘肺病的潜伏期至少5年以上，或者更长。
2010年、2011年，位于顺德区乐从镇的乐华陶瓷洁具有限公司出现数十个尘肺病的确诊病例，许多工人与工厂签订协议拿到补偿款后辞工走人，更多的肺部小阴影工人索赔遭拒。这些工人大部分来自湖南、四川、重庆，我们对这一公共卫生事件跟踪报道，并追溯到重庆对部分返乡的尘肺工人进行回访。
几乎就在同时，佛山市皓昕五金饰品有限公司先后爆发两批尘肺病风潮，共有171名工人被确诊为尘肺病患者、500多名工人肺部出现异常。这是佛山有据可查的最为严重的一次公共卫生安全事件，直接导致皓昕公司迁离佛山。
2011年8月，另外一名肺癌职业病工人付朝权引起我的关注，付与晏庆海有着相似的经历和遭遇，但付的肺癌晚期濒临死亡边缘，身体更差。因为我的报道，我投入时间和精力最多的两个采访对象、职业病患者相识，晏庆海还到付朝权的病房看望，两人互相支持。
我与晏庆海、付朝权从采访与被采访的职业关系，变成无话不说的朋友，他们的死让我难以割舍。
从个案到群体、从事件到制度，我对职业病领域的报道更加深入。2011年8月，在香港大学举办的尘肺病防治与救济的研讨会上，我学习和参观了香港工业伤亡权益会在此方面的制度和经验。我请教香港工业伤亡权益会总干事陈锦康，他感慨于一些职业病、工伤法律法规的漂亮，叹息于政策落实浮于水面漠视工人权利。
根据我的采访经历，许多尘肺病工人患病后，还得为保障自己的权利而奔波，许多患者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和休养抑郁而终。“开胸验肺”的张海超就是例证。在香港，大多尘肺病人的寿命可达70岁以上，我们拜访的四五位患者竟然都超过80岁。
国家卫生部几年前曾公布，全国大约有67万尘肺病患者，尘肺病人是职业病中最大的群体。不过，来自北京、成都等地的专家给出600万的数据，目前知名的“大爱清尘”项目也是认可后者。
在这次会议上，除了认识国内尘肺病研究领域的专家学者，“开胸验肺”的张海超也成为我的朋友，他多次来到佛山看望晏庆海，旁听他的庭审。
他的死去
李传玉说，粤华公司5万元的医疗费法院判决后还没有给，她给粤华公司老板打电话告诉晏庆海死了，得到一句辱骂后，就被挂了电话
2012年底，我关注的第一个职业病患者付朝权死亡。病痛之中的付朝权，对媒体、对记者给予更多的期待，和晏庆海一样，他仿佛希望我能有起死回生的功能。可是我，只能在报纸上为他们鼓与呼，此外别无办法。
他的死，让我疼痛，感觉无力。有时候，我为自己接受付朝权妻子的手工拖鞋、晏庆海送到办公室的营养快线而惭愧。
2013年，又是年底，我记得晏庆海之前住过多次院，他正在为住院医疗费和粤华公司打官司。这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案子再次经历仲裁、一审、二审。
12月26日，我与晏庆海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有联系了，下午4时47分，突然接到电话，是晏庆海弟弟打来的。他告诉我晏庆海不行了，正在省职业病防治院抢救。我觉得很突然，但晏的弟弟又说，晏庆海交代在他死前一定要给门记者打电话，他可能也就只有一两个小时了。
我扔下手里的活赶紧跑到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广州赶。一路上我又觉得他必死无疑了，一个三期尘肺二级伤残的农民工，他的生命在熙熙攘攘的打工潮中，就像一缕烟一样转瞬即逝。多少个晏庆海在某个工业区的机器轮子上飞速消逝，又有谁知道他们姓甚名谁？
晏庆海真的死了，当我赶到广东省职业病防治院时，他倔强的脖子直直地撑着，仿佛对这个世界控诉着什么。晏庆海止于49岁，死亡证明上写着：肺功能衰竭、尘肺病三期。抢救室的玻璃门外有病友伸进头来，楼道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嘈杂声，只有李传玉哭得瘫倒在地板上，“你咋走了，两个儿子怎么办呢？”
病友说，前一天晏庆海还为其他工伤病友写诉状，第二天早上突然气泡破裂，推进抢救室抢救，最终回天乏力。李传玉说，粤华公司5万元的医疗费法院判决后还没有给，她给粤华公司老板打电话告诉晏庆海死了，得到一句辱骂后，就被挂了电话。
付朝权死了，晏庆海也死了，他们从此魂归故里，与佛山没有任何瓜葛。但愿天堂里，没有职业病，没有尘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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