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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浪潮和最后的青春期
4、新浪潮和最后的青春期
1933年,在秋季手合战中,木谷实对阵前田陈尔,吴清源对阵筱原正美。
木谷实下出三连星,吴清源又开始玩看似没有实利的下法,一负一和。
新布局就像脾气不好的神兽,很难掌控。
但是这个世界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什么?是你堂堂正正地赢了,大家却都在议论和赞美输给你的人。
新布局虽然连木谷实和吴清源一时间都难以掌控,但是每个人都被它华丽的可能性所鼓动了,日本棋院乃至整个日本棋坛,从注重边角实地,突然抬头,看向中腹星空,无数棋手跃跃欲试。
在新浪潮中,吴清源和本因坊门小杉丁甚至下出了名为“十六六指对局”的棋局。
这是没有近身肉搏,纯粹比拼天才构思的名局。也就是说双方完全从某一地的争斗中解放出来,像一个梦想家一样,在棋盘上构建可能性。
你就想象,有两支球队,完全没有身体接触,全靠谁配合得更加精妙,大局观更好,失误更少,进行比赛。
在此局里,小杉丁下出了“三三+天元”的布局。
小衫丁,可是坊门弟子啊,远目。
当然,比拼天才,赢的自然还是吴清源。
接下来,木谷实对阵长谷川章,完全占据中腹取得大胜,对阵高桥重行执白小负。
胜与负,此时对于棋坛和棋迷来说都不太重要了。
高桥重行胜了木谷实,但大家记住了依旧是木谷实三连星的华丽风采。
小杉丁负于吴清源,但这局“十六六指对局”成为他一生名局,作为坊门弟子敢于挑战三三和天元,敢于释放构思的勇气,会被铭记。
在某种程度上说,一项竞技的历史,并不总偏向胜利者。
接下来,就是吴少年整个青春期的巅峰一战了,挑战本因坊秀哉。
其实他不只是挑战本因坊秀哉,他是在挑战本因坊门。
这在坊门眼中事关生死荣誉的关键一战,要是一个中国人用新布局赢了本因坊秀哉名人,可谓奇耻大辱。
这也是鬼子媒体极度关注的一战,当初犬养毅问濑越宪作的那个著名问题:你把这个天才接到日本,万一有一天他把我们全部打败怎么办?现在也开始敲打在每一个日本人心里。
但是,吴少年浑然不觉此战的重要性。他后来回忆说,觉得不过就是趁着分段赛休息,媒体举办的普通比赛,在他心里还是能够决定段位的分段赛更加重要。
吴清源倒真不是瞎扯,他几乎99%的情商和智商都用在围棋上了,对于棋局之外的事情,判断力接近为零。
我一直觉得,抛开围棋,吴在本质上其实一个懦弱的傻子。
他当初敢在棋院闯开那么多禁忌,不是因为他有勇气,而是因为他就跟一个小孩一样无知。
濑越宪作出色的外交技巧,和对于天才的爱惜之心,把他保护得太好。
不过,正是有了吴少年这种“不就是一局在分段赛间隙的商业赛吗?”心态,这局棋注定会成为他一生的名局。
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最热爱这局棋的,不是广大的棋手棋迷,而是主办方《读卖新闻》社长正力松太郎。
19岁的吴清源完全没有让他失望,面对本因坊秀哉,第一手,直落鬼门,三三。
其实这个时候大家都有心理准备,这个大不敬的小子肯定要搞出些幺蛾子来。
接下来,吴清源的第二手,放在了对角的星位,三三对星位。
这下子大家都迷茫了,三三是坚于守角,星位是攻守中间,你到底是要攻还是要守?
秀哉名人还是稳健地以两个小目的布局对应,还没等大家迷茫够,吴清源抬手落下了第三子。
天元。
这就是吴清源流芳百世的“三三—星—天元”布局。
这已经不是“纳尼!!!!!!!!!!”的问题了,这等于投了原子弹在日本棋坛。
本因坊弟子每个人都要化作喷发的富士山。
濑越宪作也傻了,平时口才奇佳的他,面对本因坊弟子的咆哮谴责,说不出话来。
正力松太郎高兴死了,在吴清源的每一步里,看到的都是蹭蹭蹭的报纸销量。
吴清源执黑,却不先急于抢占实地,他让出了速度的优势,勾勒了一个庞大的布局与思路。
本因坊秀哉长考之后,宣布打挂。
仅仅五手棋就打挂。
但是这个开局足够在日本引起地震。不仅仅是棋坛。
本因坊秀哉多年来一直被军国主义分子树立为大和民族优秀的象征,是业界吹捧的神话。要是输在一个使用怪阵的中国少年手里,无疑为民族之耻。
鬼子媒体整个就本性毕露了,开始鼓吹吴清源如何对本因坊秀哉不敬,不敬本因坊秀哉就是不敬我大和民族。
被军国主义洗脑的傻逼鬼子愤青们算是彻底爆发了,不断写信给《读卖新闻》,言语非常激烈,要求停止这次比赛。
对此,吴清源完全不理解,在他眼里,围棋就是围棋,跟这些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真是濑越宪作的错啊,一来是他把吴清源保护得太好,二来是他本人对本因坊秀哉就没有半毛钱的尊重。
本因坊秀哉这个人呢,的确名利心很重,多年来千方百计阻止别的棋手升段,不是以棋力而是以诡计。这一点上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都非常讨厌他。所以,少年吴清源心里也许不觉得自己在对一个大师大不敬,而是觉得我在对战一个日本的坏老头。
而且,如果对于历史日期稍微敏感一点,1933年,九一八事变已经发生,日本占领东三省,建立伪满洲国,并在这一年侵占山海关,在这一年,更加重要的事情是,希特勒出任德国总理,通过国会纵火案,建立了绝对的独裁权力。
对于吴清源来说,他对这些接近一无所知,在濑越宪作的保护下,他甚至有一段时间并不知道东北沦陷的事情,只以为中日之间有一点纠纷。
但是他一生的纠结、分裂与悲剧,都已经在这一年,在他青春的巅峰期,埋下伏笔。
由于本因坊秀哉打挂了棋局,吴清源和木谷实他们一起又开始了例行的手合战,对于吴清源来说,这个比赛要重视很多,因为涉及他的升段。
在这一次的手合战中,吴清源执白用二连星加天元的布局,木谷实执黑用三连星布局,全部取得大胜,以浩瀚的气势将整个星空铺陈到了中腹。
他们的棋局再次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棋手们纷纷传阅研究。这种波澜壮阔极富美感的下法,非常迷人,极难掌控,就像一把自己有灵气的上古神兵利器,用得不好就伤及自身。除了木谷实和吴清源之外,当时的棋手们虽然纷纷开始研究和效仿新布局,始终不得要领,但这并不阻碍大家对于新布局的热情。
一种主宰时代的竞技思想,通常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大家都纷纷开始学你,一种是大家都纷纷开始研究怎么克制你。
但是,一种主宰时代并能体现竞技真正奥义的思想,只有一种形容,就是歌德在《浮士德》里喊出的那句著名诗句:
太美了,请停一下吧。
接下来,就是新布局的狂飙期了。
新布局的两位主将,吴清源和木谷实,在手合战上遭遇了,同时之前的十番棋在报社的督促下也不得不继续。
他两的这两次对决非常有意思。
在手合战中,吴清源执白,和木谷实下成和棋。关于这局棋,或许可以这么形容,那就是你看了一场10:10的华丽平局。
而在十番棋中,吴清源执黑赢了木谷实,两人此时已经不是为了分胜负,而是为了探索更多布局的可能性。
三三、星位、目外、高目、天元……还有什么地方时可以布局的?
在木谷实迎战同门关山利一的手合战中,木谷实给出了更加疯狂的答案,他落在了五五。(顾名思义就是横五竖五的那个点)
完全就是一开始就直插中腹。
这步棋有多诡异?诡异到,木谷实是历史上第一个布局落五五的人。
关山利一此时的心情很有趣。比如你是一个教练,球赛一开始,突然发现,我艹,对面那个神经病队怎么感觉跟没有后卫一样,简直就是10个前锋压上来了。
你会怎么办?
当然前提是鉴于这场比赛的对手是你哥们队伍,而且比赛性质不是特别重要。
关山利一心情是:太好了,这么疯狂的比赛,就让我和它一起流传千古吧。
于是关山利一同样直接将进攻线提前,落在高目。
木谷实进一步落在了对角五五,两个五五的疯狂布局。
在双方华丽的进攻表演之后,木谷实中盘胜。这局棋将棋迷们的情绪推到了极致。木谷实成为新布局星空中最明亮的主星。
棋手们纷纷开始尝试新下法,星位、三三、五五、高目、天元……各种神奇的布局层出不穷。
吴清源、木谷实、加藤信、关山利一,岩本薰,小杉丁,小野田千代郎……从濑越宪作门下到铃木为次郎门下到中立棋手甚至到本因坊门下,都开始尝试新布局。
在手合战中,排名前三的全是新布局的战将,第一吴清源,第二木谷实,第三小野田千代郎。
这项古老的运动又迎来了全新的青春期。
而其中,最为特别和疯狂的一个人,是我们的老熟人,久保松胜喜代。
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和前田陈尔的前老师。
那个时候,久保松老师为了升段位,不得不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赶到东京来参加手合战。
久保松老师从六段升到七段整整花了十三年,那个时候的段位真是太值钱了啊。
所以,本次久保松老师在手合战的表现就尤为感人。
不远千里来参加事关升段的手合战,他却非常大胆地挑战了新布局中最为巅峰的一点。
久保松老师,开始探索天元这一点。他非常具有勇气地在手合战中,将第一手落在了天元。
可惜,久保松老师在这一年的手合战上,前三战依次面对木谷实、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第一手天元的布局全部落败。
从当初涉川春海观宇宙和棋盘,预言天元是最为特别和玄妙的一点,从而敢于在和本因坊的争棋中第一手落子天元,到吴清源对于木谷实顽劣的天元加模仿棋下法,再到久保松颇具胆略的探索,这种布局过于宏大而难以掌控,已经不是普通人所能参透。
涯叔八卦贴楼主给出了一个颇玄乎的说法,说这是神才能运用的布局啊。
许许多多年之后,当新布局都已经成为一种史话,当所有关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切都成为传说。已经淡出比赛专心研究围棋理论的吴清源,重新走到了这一点面前,此时的他已经不复当年的棋力,他和当初的久保松前辈一样,开始思索这神奇的一点,并得出一个结论更像是一个预言:
第一手天元将会是未来围棋的趋势。
涯叔八卦贴楼主这么写道:
“棋的理论是向前发展的,后人的棋力终究会超越前人。总有一天,将会出现一个棋力高强到足以掌控天元一点那独特威力的人!
那时候的围棋,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还是让我们把时间继续拨回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日本。
木谷实和吴清源人生的第一次十番棋,由于木谷实的升段而中断了。而在本次番棋战中间,木谷实结识了一个叫做安永一的棋手。
这位安永一,比较特殊,不是棋艺特殊,而是这人,挺有文化和胆识的。他从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辍学,拜入本因坊秀哉门下。当年坊门为了阻截濑越宪作升段,制造了“万年劫”事件(自行百度吧~),安永一作为坊门弟子却在媒体上仗义执言,讨论围棋规则中的漏洞问题,并发表《围棋宪法草案》,日后被称为“安永宪法”。
就在1933年的某一个夜晚,吴清源前往拜访木谷实,发现他正在和安永一争论关于新布局的问题,于是吴少年也加入了进来,和木谷实一起向安永一阐述新布局理念。
此刻,文化的力量完全展现出来的,安永一听完他们的阐述后,将他们的思想与理论理出体系,落笔成书。
这本书名叫《围棋的革命——新布局法》。出版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新布局不再只是棋手们作战时的一种思路,而作为一种系统化的理论留在了围棋历史上。
在这些纷纷扰扰的名字和事件中少了一个人,桥本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此时却开始走回了旧布局的道路,并且战绩不佳。
天涯新布局楼主说了这么一个故事,说吴清源为了备战桥本的前老师久保松胜喜代,跑去找桥本师兄练习,桥本从和吴清源的练习局中再次找到了下棋的乐趣所在,迅速回到了新布局的阵营。
这段故事我没找到佐证。不过桥本宇太郎的一生,从此往后,一直是求新求变的一生。木谷实后来又走回到钢筋混凝土的道路,但是桥本却一直是轻灵明快刻意求新的棋风,一直到老,未曾改变。
其实早在桥本宇太郎年幼时,在一次赢棋之后,他的老师久保松胜喜代就曾经写信非常严厉的斥责他:
“你的棋只给人一种守、守、守到底的感觉。让5子的棋,只要死守,谁都会赢。但这种胜利绝非名符其实的胜利。望你今后不要过份计较胜负,要多多考虑如何攻杀,要积极地断、吃,勇敢地作战。否则将不是真正的围棋!”
“只要死守,谁都会赢,但这种胜利并非名副其实的胜利。”有时候读着鬼子围棋手这样的言论,心里会突然觉得鬼子那些热血少年漫,其实,也并非,没有历史积淀和群众基础。
而在桥本宇太郎成长道路上,也有另外一位棋手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决不许下没有活力的棋!”
这一些,也许才是他一生坚持创新求变的思想之源吧。
(这位棋手名叫野泽竹朝,也是一位非常有意思的人物。他的故事我会专门留待以后扯一点。)
桥本宇太郎在青春期的时候一直笼罩在吴清源和木谷实的天才光芒下,尽管他也是一位少年天才,却不得不接受这两位好友一直以绝对的优势占据当时棋坛中心的事实。而他也因此,收获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个感悟。
桥本20岁左右曾在神宫体育场看过一次马拉松赛。当时,早稻田大学有名的绳田尚门跑在最前面,从中途开始,一个小伙子便脱颖而出,贴在绳田后面寸步不离。绳田开始紧张了,他不断地回头观望。
桥本宇太郎看着绳田选手的状态,明白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真理:
做第一是可怜的,因为你会一直担心被别人超越。
做天下第一是可怜中的可怜,因为意味着你的余生只会用来等待一件事:被人拉下王座。
我不要这样的生活。
桥本宇太郎是这么描述他的这种哲学的:
围棋如同马拉松,始终一路领跑的人无愧为优秀选手,但他总是担心被后面的人超过,这无论如何是个吃苦的角色。与其那样提心吊胆地跑在最前面,还不如稳稳地跑在第2或第3位,并时刻准备加速超过第1位。我想,这样前进才会感到轻松愉快。
正因为抱着这样的哲学,桥本宇太郎常常被人诟病为——
“桥本对胜负过于淡泊,缺乏坚韧与执着的精神,这对一个跻身胜负界的人绝非优点。
木谷实是属于那种即使已经不可挽回依然要力战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而桥本宇太郎即使是后面依然有些扳回的机会也能随意地放弃认输。
其实我觉得这样的哲学挺好,至少对自己好。
正因为桥本宇太郎不想下得这么辛苦,所以,他最后成为所有人中职业生命最长的一个人。
其实我们很难去讲,对于这项竞技来说,究竟哪种方式才是真意所在。
是木谷实对于每一局棋都认真负责执着到底的态度;
还是桥本对于每一局棋但求新意不拘胜负的态度;
至少,以后的命运会给予他两不同的哲学以不同的馈赠。
在木谷实疯狂实践新布局的同时,吴清源让本因坊秀哉一次次地宣布打挂再打挂。每次打挂之后,本因坊门的弟子都聚集到了一起,研究对付吴清源的方法,但是吴清源毫无知觉。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在和秀哉一个人下棋,而是在和整个本因坊门下棋。
本因坊门弟子们商议的肯定是吴清源可能的思路和下法,但他们发现他们永远也猜不中吴清源的构思,因为在他们心里“棋,怎么可能这么下!”
吴清源在对弈中用两个边星一个角星加天元围出了一个诡异的正方形。
可以想想,之前的围棋下法都是从边边角角肩并肩背靠背的争夺起,现在突然有个人先不抢实地,先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可能,可能这一大块都是我的哦,你要抢边角实地,我就围这块,你要不甘心来攻击我这块,那我就去把你实地抢了。
实际上,吴清源这种下法是颇松散和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输棋。
我会这么来比喻,A队拉开一个奇怪的阵型,预备压上进攻,B队就得考虑,我是固守还是打他的空档?普通情况下,B队是选择固守同时趁机打空档。A队野心这么大,阵型这么松,很容易出现弱点。
但是,注意,这是普通情况。
如果A队是这么一只队伍,你打他空档,万一没打成被他打反击,就能迅速造成巨大威胁。如果A队是这么一只队伍,你每一次喵到空档,都能迅速有人补位,同时在每一次的争夺中你并不能占到便宜。
关键是,如果A队是这么一只队伍,它在推进中极少犯错,每一个点之间都能形成奇妙的呼应。
这就是吴清源的属性。
他晚年时,把这种思想描述为“六合之棋“。也就是说你每一枚棋子都是大局中的一员,你的每一步棋都该追求”最善一手“——让棋盘上所有棋子作用最大化的一手。
看似空档无数的“三三—星—天元”布局和四方形阵型,并没有给秀哉太多的机会。这让整个本因坊门都陷入了危机。
于是,围棋史上一个著名的悬案即将产生了。
前田陈尔,那位在关西和桥本宇太郎、木谷实一起师从久保松胜喜代的少年,义无反顾地选择投入到本因坊秀哉门下的天才棋手。
他本来投奔的是时代最强者,却发现自己成为了木谷实、吴清源的背景,也许还不如桥本宇太郎。
这就像一个毕业生求着老师把自己推荐去微软,临头发现自己其余两个学弟在次一等的公司混得风生水起,关键是两位学弟身边还有一个年纪更小的天才,自己的BOSS天天盯着那位天才的工作,一边骂着“史蒂夫是个混球”,一边情不自禁地琢磨混球的思路。
此后源于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师承的棋手,如繁星璀璨,而本因坊门下则黯然失色。坊门在统治日本棋坛百年后,最终走向了衰落。
当初本因坊秀哉为了阻碍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升段,费尽心计。到头来,却败在他们弟子手上。
我一直觉得本因坊秀哉临死前那个震惊日本棋坛的决定,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人之将死,真正感受到功名利禄一场空,不如将历史所得,还于历史,人生所得,还于人生。
我无从揣测前田陈尔一生的心境,但据说在那一刻,在坊门集体讨论对付吴清源的某一个晚上,他站到了棋盘前,对秀哉说:老师,可以考虑下这一手。
回到吴清源和本因坊秀哉的棋局。
在围棋之外,迟钝愚笨的吴少年被吓到了。
不是报纸上愤青那些恶心人的言论,也不是新闻里故意煽动性的叫骂,而是对局当天,他偶然路过观察室,看到里面坊门弟子的状态,他们聚集在一起,群情激昂,充满了对于吴清源的敌视和不满。
吴清源来到日本之后,也感受过日本社会对于中国的歧视,但是这一次他切切实实被这种真实而庞大的恨意吓到了。他跑去找濑越宪作寻求帮助。濑越老师此刻也很慌张,我觉得他慌张的倒不一定是坊门乃至整个日本社会对于吴清源的敌意。濑越老师慌张的是一直处于他羽翼保护下的吴清源发现了这一点。
濑越老师迅速安慰了一下吴清源,然后去找了棋院的大赞助商大仓喜七郎。大仓和其他一些日本的政要向他保证会保护吴清源的安危。这事儿也就暂时过去了。
在打挂结束,即将又要与秀哉对局的前夕。吴清源收到了大仓喜七郎的邀请赴宴,在宴会散场时,大仓先生欲言又止地问吴清源:吴君,如果明天秀哉名人在这里下一步棋你该如何应付?
吴清源并未将大仓这句话放在心上,简单分析了一下这步棋的弊端之后就告辞了。
第二天,吴清源对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棋局,终于走到了一个著名的转折点。
白160手。
这是一步非常有名的棋。秀哉落子之后,吴清源陷入沉思。
这就是大仓喜七郎告诉他的那步棋。此时吴清源心里想什么我们无从得知。
白160手的确是很妙的一步棋,但是吴清源后来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最终结果是,吴清源惜败而归。
这就是前田陈尔告诉秀哉的那一手,挽回了坊门名誉和举国上下自尊心的一手。
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等都非常生气,认为秀哉胜之不武,以整个坊门之力欺负吴清源。
但据说后来有人问吴清源你当时并非没有机会,为何最后还是负于秀哉名人。
吴清源笑着回答:还是输的好。
金庸作为吴清源的NC饭,非常欣赏吴清源此时的“让”,认为这是一种人生境界,让一步棋而得人生天地宽。
我只认同金庸一点,那就是这步棋的确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至于是宽是窄,是福是祸就无从得知。
没有输给来自中国革新围棋布局的少年,秀哉因此得以保住颜面,否则很难想象其后棋坛会有怎样的地震;
吴清源输了这一局棋,并未影响他的声名(当然他其后的人生中还将开创更大的声名)和新布局的推进,同时保住了自己的安全;
桥本宇太郎因这一局棋而更加坚定了自己做跟随者的心意,他后来回忆说刚输了挑战秀哉的资格赛还有点惋惜,毕竟他们都非常渴望能以新世代年青棋手的身份对阵本因坊秀哉。但是在他看了吴君和秀哉名人的对局后,终于明白这个对战本因坊秀哉名人的,只能是吴清源。唯有吴君有勇气与异想能下出“星-三三-天元”的名局,也唯有吴君能够力战整个本因坊门不落下风,从而创造能够流传千古的棋谱。
前田陈尔也这步棋而被围棋史记住,这是很尴尬的一件事,我此后在搜索这些围棋手的八卦时,我能找到许多关于吴清源、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的,包括传记、访谈、通讯各种,但是前田陈尔的,除了他是一个出名的死活题畅销书作者外,最著名的就是传说他曾经帮助本因坊秀哉以一步棋战胜吴清源。
天才就是这样招人恨,你胜不过他,你打不倒他,倒头来你要名垂青史还得靠他。
这也是一个永恒的难题,对于任何一种竞技来说,代表真意的天才都是稀缺资源。
你在此位天才的狂飙时代遇到他,亲身见证他所展示的巨大可能性,因他所展示的真意所激动和鼓舞。但这也意味着你将永远活在他遮天蔽日的阴影之下,同为求道者却只能跟随其后,仰望他攀上顶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同游其道的鱼类,有一日突遇北冥之鲲;同飞于天的禽类,有一日突遇鲲化之鹏;大概就是常人得遇天才的感受吧。
你勤勤恳恳翻越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他一展翅就千山暮景;
你兢兢业业穿过一条河流接一个河流,他一甩尾就万顷烟波。
伤感于自身平庸的愤怒、难受与嫉妒,和感受天才带来的不思议境界与真意,究竟那个会占上风?取决于你有多爱你所求之道。
如你坚信“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你对得遇这位天才将永怀感恩之心。
一如当初井上幻庵遇见本因坊秀策。
而这局棋也将在多年后继续影响着吴清源和濑越宪作的人生,将濑越宪作引向生命最为幽微与伤感的结局。
此后,日本政坛军国主义占据上风,对于中国的侵略步伐逐步加快。
棋盘变得越来越不平静,这不是吴清源能够参透的世事,何况他本来就缺乏俗世的常识。
他陷入到极大的不平静中,开始生一场大病,甚至半夜晕倒在家中。
这一段时间,前田陈尔曾经在棋盘上赢过了吴清源,但是此时的吴清源憔悴多病精神恍惚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虚弱的状态中,即使胜过他也显得索然无味。
此后,吴清源开始了一段暂别棋坛的疗养和宗教之旅,他的离开也宣布了华丽浩瀚的新布局狂飙时代的远去。
川端康成(不用怀疑,就是那个川端康成)作为棋手们的好友,在日本棋院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叫做《新布局青春》的文章。
他写道:
木谷实、吴清源创造新布局的时代,不仅是二人盖世天才的青春时代,实际上也是现代围棋的青春时代。新布局仿佛是一阵春风,她吹燃起青春独具的创造与冒险的热情之火,给棋界带来了绚丽灿烂的春天。
一段属于围棋的青春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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