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乐园》显示文章详细内容: [展开] [回复] [网址] [举报] [屏蔽]
蓝莲花!
蓝莲花!目前处于离线状态
等    级:资深长老
经 验 值:18161
魅 力 值:222
龙    币:13956
积    分:11562.2
注册日期:2013-03-03
 
  查看蓝莲花!个人资料   给蓝莲花!发悄悄话   将蓝莲花!加入好友   搜索蓝莲花!所有发表过的文章   给蓝莲花!发送电子邮件      

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 银河3
银河(3)最后一期连载





8

离开库车去拜城龟兹博物院的路上,我们绕道去了苏巴什故城——又名昭怙悝大寺。据说雨季时波涛滚滚的库车河可穿城而过,然而四月的旱季大水变成涓流,赤地百里,像到了另一个火焰山。

老黄说:“这儿的确也和《西游记》有关。唐僧去印度取经的时候在这儿住过俩月,鸠摩罗什也在这儿升座宣讲过佛法。还有库车河你知道是哪条河吗?子母河。”

“知道,女儿国嘛。真逗,最后怀孕的是八戒——我最喜欢的还是孙悟空。那可是我偶像,无法无天,欺佛灭祖。”

“我也喜欢齐天大圣。可是现在想想,他最可怜,因为本事最大,责任也最大,最跑不掉。”

“为什么跑不掉?”

“因为有唐僧的紧箍咒啊。”

老黄显而易见也有他的紧箍咒。一路西行,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看上去心事重重。有的时候我怀疑自己紧紧拉着的,不过是一个从北京城千里飘荡到此的游魂。他回脸一看我,我就突然觉得他要和我摊牌了,惊出一身冷汗。然而他只是很随便地问:“累不累?”

这儿游客很少,但是沙地里到处可见散落的空矿泉水瓶。因为忙着捡瓶子,我甚至没顾上好好看这座千年古刹。老黄沿途一直取笑我是“不可救药的城市环保主义者”。

捡了大概二十个空瓶子后我终于直起身来,看见自己的身影在沙丘上孤零零的,拉得很长。老黄再次不知去向。

故城并不大,我吃力地在烈日骄阳下提着装满了空瓶子的塑料袋于断壁颓垣中四处游走。苏巴什被库车河分成两岸的东寺和西寺,我们在保存更完整的西寺,到处都是佛殿佛龛的遗址,有些地方还有残留的塔基和壁画。

千年的壁画斑斑驳驳都还在,刚才还在眼前的人却不见了。老黄好像就在这空旷的地界人间蒸发了。在极端的寂静和炎热中,我耳朵嗡嗡作响,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喊,二十分钟后终于放弃,精疲力竭跌坐在临河的断崖前。夕阳西下,此地离龟兹不远,幻觉中鸠摩罗什和玄奘的驼队正从我眼前的断壁颓垣缓缓而过,我感到口渴、焦躁、不安,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老黄真的不见了。

差不多整整过了半个小时他才重新从沙丘那边现身,这时千年已过,鸠摩罗什最重要的译作都已完成,玄奘也已千里迢迢从印度归来,而我的肉身早已渴死是乡,像那些沙漠中倒毙的骆驼。

老黄第一件事就是递给我一瓶水。我神情恍惚地推开。

“我刚回门口给你买水了。当地的守门人在河床那边捡了好多石头,都特别好看,一会儿我们走的时候可以买几块。”

我还是没吭声。

“你怎么了?”他害怕起来,“我就是去买水了,真的。”

我说:“你去打电话了,对吧?你觉得这儿人少,不想让我听到你说话,就故意走得远远的,让我找不到,对吧?”

他不答。

直到龟兹博物院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大部分洞窟都不开放,领我们参观的是一个从拜城来的汉族女研究员,大学毕业没多久,讲解起来抑扬顿挫、熟极而流,她告诉我们“泰国公主诗琳通也来过咱这儿”。

我说:“在这儿工作多好,能看到好多别人看不到的洞窟壁画。”

她说:“好啥好呢!这儿的饮用水没法喝,都是盐碱水,连洗澡都没法洗,得去二十里地之外的小镇运水。”

我回头看看老黄。他面露恻隐之色。从苏巴什故城门口买来的石头沉沉地放在车后厢,他刚才不辞而别的一小时同样沉沉地压在我心头。差一点儿我就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片沙漠里了,连口盐碱水都没有。

离开龟兹时天色已晚。我们将在拜城住下。一路驶过那些风刀削刻的山间窄路,一轮圆月慢慢地在摩崖顶上升起来。天是无可形容的碧蓝色,但是不能开窗,一开窗沙子就粗粝地划过脸庞。

依旧是老黄开车。他看上去非常疲倦,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这辆车会一头撞向那些迎面而来的土崖。但是没有。山路回旋,在每一个千钧一发之际他都成功勒马,车身紧贴着悬崖驶过。我的心提起又放下。最终空空荡荡。







9

阿克苏市是我们沿途见过最丑陋的城市,没有之一。虽然这里的冰糖心苹果很出名。在这个南疆城市里到处都是温州人。我们在温州大排档吃了一顿晚饭之后经过一个温州足浴城,最终在一个温州茶艺馆住下。叫是叫茶艺馆,其实是俱乐部,有麻将房,也有单独客房。其他所有冠以温州之名的大酒楼都客满,宾馆大厅和电梯里挤满了南方客,温州口音只是众多口音中的一种。

老黄告诉我说:“这儿是温州的对口支援城市,所以……”

“是淘金还是支援?”

“别那么尖锐。我们只是过客。”

我想我只是受不了这个南疆城市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第二天早上吃了一顿温州面条当作早餐之后,我们离开了“阿克苏—温州”市。我们的确离南疆的腹地越来越近。

有一天晚上,我们连夜奔赴民丰,那晚刚好是个月圆之夜。

大概是路线设计和时间估计错误,那天我们一整天都在赶路,到了夜里十一点多,还没有到达县城。但是一轮绝大的明月正好挂在车前,两边都是黑黢黢的戈壁滩,沙漠公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我们这唯一的一辆车,让人有直奔月球的错觉。

我睡醒抬脸的瞬间,车上正好在放中国好声音出来的梁博唱的歌。他把汪峰的歌唱得清澈低回,突然嘶吼又有如伤兽。这一次我没来得及换歌,还是《北京北京》。

老黄突然说:“这就是个雏儿啊,他哪里懂得北京?北京是温水煮青蛙,嘶吼没用。呐喊也没用。”

我说:“那什么有用?”

“做梦有用。”过一会儿他看着月亮,突然说:“碧海青天夜夜心。”

此时天际湛蓝。我扭头看往窗外,眼神避开月亮,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十二点半到达民丰,县城大街上好像只有一家招待所还开着门。白天会发现这儿正好在民丰县的城中心,离银行、邮局都很近;而晚上则只能看到一个困眉耷眼的前台黄毛小妹。她都没心思和我讲价,很随便地就给我们安排了一间大床房,进去后才发现是个麻将套间。插卡一开灯,厅中央的自动麻将机哗哗地洗起牌来。我俩都被吓了一跳。

“你说,这么人烟稀少的县城,宾馆居然还有麻将房。”

“宁波的天一阁外面就是麻将博物馆。这是国粹。”老黄故作正色。

“好,国粹。”

我放下行李,在麻将桌前一屁股坐下,伸手拈起一块二万。手感不重,表面有点儿黏手。

老黄也过来,坐在我对面,飞出一张一筒。这感觉倒像是那次在宾馆里玩围棋。

“那谁挺烦我下围棋,但是不讨厌我玩麻将。围棋是出世,麻将是入世。她老说我得多和同事领导打打麻将。”老黄说。

我垂目不答。那谁一路追过来了,正坐在对面不动声色玩麻将。老黄和我说这个什么意思?

他说赶路太累,遂进里屋洗漱,关灯睡去。不知道分控开关在哪,只能把总电源一关。第二天早上起来,一按总电源,房间外的自动麻将机遂又哗哗地洗起牌来。我推老黄道:“快起来,领导同事叫你打麻将了,三缺一!”

老黄一惊,在床上坐起身子:“哪哪,谁?”







10

民丰是汉朝西域三十六国的精绝国所在地。饶有如是名头,现而今也只是一个破败的小县城,一个胖大的维族女人一声不吭地坐在宾馆门口小卖部的最深处,看一窝刚出生不久花色各异的小狗仔一声不吭凶狠地彼此撕咬。邮局里的明信片只有一种胡杨林的,而且还难看地配上了解说文字:一千年不死,两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

我说要去邮局寄明信片。结果买了一张,想了半天不知道寄给谁。老黄说:“干吗不寄给我?”

“好。等你过两天回家去了,刚好收着。”我笑道。便真的写了我们银行的地址:黄河桥收。

老黄说:“开什么玩笑,现在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不,伟大的是银行,永生的也是银行。将来我们都速朽了,这银行以及银行后代表的一切也还是一千年不死,两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像胡杨。”

他疲乏地说:“别闹了。”

与此同时沿街的水果摊纷纷收摊。沙漠中心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城市,起沙尘暴了。

遂又上路。经过盛产人参果“恰玛古”的柯坪县、以天价巴楚菇著称的巴楚县,在阿图什县停下吃了一客酸奶冰淇淋,就来到了喀什,在高台民居里流连了差不多一整个白天和傍晚,自喀喇汗王朝而来的维族精神圣地到处都在拆迁,可笑的是拆迁公司和那个以热爱诗歌著称、资助北大未名湖诗歌节的中坤公司同名。

第二天我们在当地办了去中巴边防站的边防证,就直奔红其拉甫的国门。

这就是老黄一直和我说的帕米尔高原,历时十日,终于到了。

冰达坂终年不化,沿途雪山延绵,此刻又是下午四点,灿烂中微微带点儿酡红的阳光打在雪峰上,是一种柔美到极致的锋利,像冰中藏着火光。

老黄一路都不说话,看到惊人的美景才忍不住停下照相。沿途信号不好,但只要稍微有手机网络覆盖的地方,他的手机就会突然响起,在我们翻过的每一座美不胜收的冰达坂上,持续发出噪音。我保持沉默,直到老黄终于关了机。

红其拉甫的战士养了一只土黄色的狗,在太阳底下肚皮朝天地躺在路边的冰面上。我对着边防站想照相以示到此一游,老黄下意识地阻止我说:“别照有国徽的地方。”

这居然是两个小时以来,他和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就跟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环保主义者一样:他也是个不可救药的循规蹈矩者。

当晚住在塔县。傍晚时看到很多美丽的塔吉克族女人戴着圆顶帽子、穿着毛皮大衣优雅地走过街道,塔吉克族和维族一样,也是穆斯林。白种穆斯林。

还有很多退伍的汉族战士在这里开了饭馆,多是川菜馆。也不知道那些猪肉是怎么突破重重封锁运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卖得也并不贵。老黄吃饱喝足之后,用宾馆院子里的水管洗了车。宾馆老板大概也刚吃饱,嘬着牙花子在一旁问道:“这车还挺新,跑多久了?”

“乌鲁木齐租的,大概车龄也就两三年。”

“租的车你还这么认真对待。”老板立刻心疼起来,“我这水也是从下面抽上来的,贵着呢。”

天黑得非常晚,却亮得非常早。第二天早上,我们去了石头城。

“石头城是丝绸之路中道和南道的交汇点,喀什、莎车、英吉沙及叶城通往帕米尔高原的数条通道都在此地汇合,还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蒲犁国的王城,唐朝此处设有葱岭守捉……”老黄念着牌子上的字,煞有介事。

不知为何,此时再听到这些地名,我不再感到油然神往。

城下有林,有草原,有四通八达的栈道。一些早起的人在栈道上走着,远远看去就像从国际饭店往下看的人群一样渺小,和我们当下的处境一样毫无关系。

“哪里和哪里,谁和谁,都是隔岸观火。”我突然对老黄说。

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有。但是其实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我想说什么。

回县城后却看到许多有着黄头发长得酷似俄罗斯人的小男孩儿骑

着自行车向一个地方飞奔,而众多塔吉克族女人也都互相招呼着前往。

是赛马会!途中的巧合永远让人惊喜。

我们不必商量地停下来,下了车。老黄负责给赛马会上的年轻姑娘们拍照,而我则混迹在最前沿的群众中,用刚学到的几句塔吉克语大声给每个骑手加油。

这儿信号很好。无意中回过头,就看见老黄正在人群中低声给谁打电话。我不知道他和旧日的世界还有什么联系、他又在和谁通话。但我知道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为了和他保持距离,我悄悄走到了调试音箱的舞台附近,给一拨又一拨优胜者正面照相。负责调试音箱的是个脸色黧黑、笑起来满嘴豁牙的老人。音箱一度放不出声音,他求助地看我,我蹲下捣鼓了半天总算不辱使命,又顺便在地上的一堆垃圾中捡到了一个手机。因为掉在赛马场的尘土里,手机变得很脏,但是还有电,一直在响。老黄也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拐角打电话。

一个塔吉克骑手在马上对我微笑着,英俊得令人吃惊。到处都是我听不懂的语言,向我毫无保留地展示着陌生、火热的生活。孩子,老人,女人,欢笑声。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塔吉克族警察,把捡来的手机交给他。他会说一点儿汉话,问我:“古丽,你从哪里来?”

“北京。”

“一个人吗?”

“不,不是一个人。”我往远处信手一指,“那个人和我一起来的,也从北京。”

“啊,北京是个好地方。”

老黄给我买的黑色头巾依然紧紧地裹在头上,我对这个友善的老警察微笑着,同时知道不管我和他说多少话,也仍然不能够明白彼此的生活。就像狗不能明白猫的生活,猫也不能明白猴子的。此时此刻,只有舞台上反复响着的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是真实的世界。

“优胜者每人五百块钱,年轻人,都来参加吧,都跑起来吧!跑起来吧!”

老黄向我走过来。一路上害怕的摊牌终于来了。我求助地四处张望老警察的身影,却发现他已经走得看不见了。他还有他的整个赛马大会秩序需要维持。那是他的生活。他的现世生涯。

“优胜者每人五百块钱!”

“自从提出分居,我已经五个月没法还款了。还款的工资卡在张梅手里,她说,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她没法也不愿意替我还。再不还款,房子就会被银行收掉,这样我以后就再也没法贷款买房子了。”

“年轻人,都来参加吧!”

“这些天一直是她的电话吗?”

“都跑起来吧!跑起来吧!”

“不,大多是银行催收的。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我微笑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机收到的第三条相同短信:尊敬的客户,您因按揭欠费没有及时归还,再次提醒您,如欠款超过六期,房产即将被银行冻结。我也有我的要被银行吃掉的房子啊。房子吃我们,银行吃房子。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老黄像梦游一样对我说:“喏。这就是塔什库尔干塔吉克族自治县。这就是帕米尔高原。这儿就是世界的尽头。”

我说:“嗯。”

“看完了咱们就回去吧。”他说,“回北京。”

天蓝得要人命。十分钟后,我们就将走在回去的大路上。才一会儿工夫,塔县热闹非凡的赛马会就将被远远抛诸身后。那会是个晴朗的上午,路边白杨树新鲜脆辣的叶子刚长出来不久,轻轻地在头顶摇曳着。音箱里最好放《假行僧》:我要从南走到北……要么就是《北京北京》: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去,我希望人们把我埋在这里——为什么要埋在这儿呢,因为我们的房子买在这儿吗?

我将明确地在歌声里知道一切都已经完了。梦已经提前醒来,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正在紧急掉头往旧日的生活里跑,倒带键一路狂按,一直往南,往东,用最快的速度回归正轨。单位的小领导和同事们最晚将在周一发现我们正常回去上班,老黄将带两件行李重回他的婚姻,肆意评判我的客户正一大波一大波地靠近。正午的太阳明亮刺眼,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好奇自己怎么会以为可以逃得掉这庸碌生活,这流沙底部,这向生而死。

但我此刻在塔县的赛马场。我开始发足狂奔。

不在北京,不在香港,不在哈萨克斯坦,不在以色列,不在美国,不在任何别的地方。“优胜者每人五百块钱,年轻人们,都来参加吧,都跑起来吧!都跑起来吧!”

不时听到后面有骑手惊呼:“让开让开!”我大笑着,喘息着,回过脸,尘土飞扬中一匹雪白神气的大马正疾奔而来,高大的骑手像天神下凡,马裤贴身,长靴锃亮,质地极佳的黑天鹅绒短袄镶着金丝线边,一层波浪,一层直线,一层小三角,极尽繁复地勾勒出鲜衣怒马。他瘦削的脸整个地藏在帽檐的阴影里,看不清。旋即尘土像《酒狂》一样意气风发地扬起来,调子越扬越高,漫天漫地变成狂喜的赤金色,一个硕大无朋的马蹄突然凭空出现,越来越近,向脸直踏过来。
2014-12-09 15:12:59   此文章已经被查看1660次   
 相关文章: [回复]  [顶端] 



  您必须登录论坛才可以发表文章:
 
用户名:   密码:   记住密码:    (忘记密码 注册




版权所有 回龙观社区网 经营许可证编号:京B2-20201639 昌公网安备1101140035号

举报电话:010-86468600-5 举报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