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他仔细地盯着屏幕,不知道其中会不会展示建城时的历史。他希望能看见父亲的时代。小时候父亲总是用手指着窗外的楼,说“当时我们”。狭小的房间正中央挂着陈旧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重复着垒砖的动作,一遍一遍无穷无尽。他那时每天都要看见那照片很多遍,几乎已经腻烦了,可是这时他希望影像中出现哪怕一小段垒砖的镜头。
他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转换的全景。他几乎没注意到自己是怎么坐下的,也没注意到周围人的落座,台上人讲话的前几分钟,他并没有注意听。 “……有利于服务业的发展,服务业依赖于人口规模和密度。我们现在的城市服务业已经占到GDP85%以上,符合世界一流都市的普遍特征。另外最重要的就是绿色经济和循环经济。”这句话抓住了老刀的注意力,循环经济和绿色经济是他们工作站的口号,写得比人还大贴在墙上。他望向台上的演讲人,是个白发老人,但是精神显得异常饱满,“……通过垃圾的完全分类处理,我们提前实现了本世纪节能减排的目标,减少污染,也发展出成体系成规模的循环经济,每年废旧电子产品中回收的贵金属已经完全投入再生产,塑料的回收率也已达到80%以上。回收直接与再加工工厂相连……” 老刀有远亲在再加工工厂工作,在科技园区,远离城市,只有工厂和工厂和工厂。据说那边的工厂都差不多,机器自动作业,工人很少,少量工人晚上聚集在一起,就像荒野部落。 他仍然恍惚着。演讲结束之后,热烈的掌声响起,才将他从自己的纷乱念头中拉出来,他也跟着鼓了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演讲人从舞台上走下来,回到主桌上正中间的座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 忽然老刀看到了吴闻。 吴闻坐在主桌旁边一桌,见演讲人回来就起身去敬酒,然后似乎有什么话要问演讲人。演讲人又站起身,跟吴闻一起到大厅里。老刀不自觉地站起来,心里充满好奇,也跟着他们。老葛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周围开始上菜。 老刀到了大厅,远远地观望,对话只能听见片段。 “……批这个有很多好处。”吴闻说,“是,我看过他们的设备了……自动化处理垃圾,用溶液消解,大规模提取材质……清洁,成本也低……您能不能考虑一下?” 吴闻的声音不高,但老刀清楚地听见“处理垃圾”的字眼,不由自主凑上前去。 白发老人的表情相当复杂,他等吴闻说完,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确定溶液无污染?” 吴闻有点犹豫:“现在还是有一点……不过很快就能减到最低。” 老刀离得很近了。 白发老人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吴闻:“事情哪是那么简单的,你这个项目要是上马了,大规模一改造,又不需要工人,现在那些劳动力怎么办,上千万垃圾工失业怎么办?” 白发老人说完转过身,又返回会场。吴闻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个从始至终跟着老人的秘书模样的人走到吴闻身旁,同情地说:“您回去好好吃饭吧。别想了。其实您应该明白这道理,就业的事是顶天的事。您以为这种技术以前就没人做吗?” 老刀能听出这是与他有关的事,但他摸不准怎样是好的。吴闻的脸显出一种迷惑、懊恼而又顺从的神情,老刀忽然觉得,他也有软弱的地方。 这时,白发老人的秘书忽然注意到老刀。 “你是新来的?”他突然问。 “啊……嗯。”老刀吓了一跳。 “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知道最近进人了。” 老刀有些慌,心怦怦跳,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指了指胸口上别着的工作人员徽章,仿佛期望那上面有个名字浮现出来。但徽章上什么都没有。他的手心涌出汗。秘书看着他,眼中的怀疑更甚了。他随手拉住一个会务人员,那人说不认识老刀。 秘书的脸铁青着,一只手抓住老刀的手臂,另一只手拨了通讯器。 老刀的心提到嗓子眼,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老葛的身影。 老葛一边匆匆跑过来,一边按下通讯器,笑着和秘书打招呼,点头弯腰,向秘书解释说这是临时从其他单位借调过来的同事,开会人手不够,临时帮忙的。秘书见老葛知情,也就不再追究,返回会场。老葛将老刀又带回自己的房间,免得再被人撞见检查。深究起来没有身份认证,老葛也做不得主。 “没有吃席的命啊。”老葛笑道,“你等着吧,待会儿我给你弄点吃的回来。” 老刀躺在床上,又迷迷糊糊睡了。他反复想着吴闻和白发老人说的话,自动垃圾处理,这是什么样的呢,如果真的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再次醒来时,老刀闻到一股香味,老葛已经在小圆桌上摆了几碟子菜,正在从墙上的烤箱中把剩下一个菜端出来。老葛又拿来半瓶白酒和两个玻璃杯,倒上。 “有一桌就坐了俩人,我把没怎么动过的菜弄了点回来,你凑合吃,别嫌弃就行。他们吃了一会儿就走了。”老葛说。 “哪儿能嫌弃呢。”老刀说,“有口吃的就感激不尽了。这么好的菜。这些菜很贵吧?” “这儿的菜不对外,所以都不标价。我也不知道多少钱。”老葛已经开动了筷子,“也就一般吧。估计一两万之间,个别贵一点可能三四万。就那么回事。” 老刀吃了两口就真的觉得饿了。他有抗饥饿的办法,忍上一天不吃东西也可以,身体会有些颤抖发飘,但精神不受影响。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饥饿。他只想快点咀嚼,牙齿的速度赶不上胃口空虚的速度。吃得急了,就喝一口。这白酒很香,不辣。老葛慢悠悠地,微笑着看着他。 “对了……”老刀吃得半饱时,想起刚才的事,“今天那个演讲人是谁?我看着很面熟。” “也总上电视嘛。”老葛说,“我们的顶头上司。很厉害的老头儿。他可是管实事儿的,城市运作的事儿都归他管。” “他们今天说起垃圾自动处理的事儿。你说以后会改造吗?” “这事儿啊,不好说。”老葛咂了口酒,打了个嗝,“我看够呛。关键是,你得知道当初为啥弄人工处理。其实当初的情况就跟欧洲20世纪末差不多,经济发展,但失业率上升,印钱也不管用,菲利普斯曲线不符合。” 他看老刀一脸茫然,呵呵笑了起来:“算了,这些东西你也不懂。” 他跟老刀碰了碰杯子,两人一齐喝了又斟上。 “反正就说失业吧,这你肯定懂。”老葛接着说,“人工成本往上涨,机器成本往下降,到一定时候就是机器便宜,生产力一改造,升级了,GDP上去了,失业也上去了。怎么办?政策保护?福利?越保护工厂越不雇人。你现在上城外看看,那几公里的厂区就没几个人。农场不也是吗。大农场一搞几千亩地,全设备耕种,根本要不了几个人。咱们当时怎么搞过欧美的,不就是这么规模化搞的吗。但问题是,地都腾出来了,人都省出来了,这些人干吗去呢。欧洲那边是强行减少每人工作时间,增加就业机会,可是这样没活力你明白吗。最好的办法是彻底减少一些人的生活时间,再给他们找到活儿干。你明白了吧?就是塞到夜里。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每次通货膨胀几乎传不到底层去,印钞票、花钞票都是能贷款的人消化了,GDP涨了,底下的物价却不涨。人们根本不知道。” 老刀听得似懂非懂,但是老葛的话里有一股凉意,他还是能听出来的。老葛还是嬉笑的腔调,但与其说是嬉笑,倒不如说是不愿意让自己的语气太直白而故意如此。 “这话说着有点冷。”老葛自己也承认,“可就是这么回事。我也不是住在这儿了就说话向着这儿。只是这么多年过来,人就木了,好多事儿没法改变,也只当那么回事了。” 老刀有点明白老葛的意思了,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都有点醉。他们趁着醉意,聊了不少以前的事,聊小时候吃的东西,学校的打架。老葛最喜欢吃酸辣粉和臭豆腐,在第一空间这么久都吃不到,心里想得痒痒。老葛说起自己的父母,他们还在第三空间,他也不能总回去,每次回去都要打报告申请,实在不太方便。他说第三空间和第一空间之间有官方通道,有不少特殊的人也总是在其中往来。他希望老刀帮他带点东西回去,弥补一下他自己亏欠的心。老刀讲了他孤独的少年时光。 昏黄的灯光中,老刀想起过去。一个人游荡在垃圾场边缘的所有时光。 不知不觉已经是深夜。老葛还要去看一下夜里会场的安置,就又带老刀下楼。楼下还有未结束的舞会末尾,三三两两男女正从舞厅中走出。老葛说企业家大半精力旺盛,经常跳舞到凌晨。散场的舞厅器物凌乱,像女人卸了妆。老葛看着小机器人在狼藉中一一收拾,笑称这是第一空间唯一真实的片刻。 老刀看了看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转换。他收拾了一下心情,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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