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到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是不会说话，家里专门请了一个老师来教我，当然不是教我说话，是教我学问。我学了不少学问，背了不少古文和诗词，也懂了不少道理，可还是不会说话，每当家里请客人来的时候，父母都会提前叮嘱我，让我别说话，人家问什么说什么，不问的千万别说。因为之前有一次我对客人说他带得礼物不值钱，还炫耀说是我听我妈说的，不然我哪里知道什么东西值钱，什么东西不值钱。客人走后我妈拦着我爸不让他打我，可是我爸跳着脚地骂，说我是不是傻。我妈说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她知道，我不傻，就是不会说话。后来家里又请了一个老师来交我说话，就像相声里似的，一句一句地教：“您贵庚啦？就是问你几岁了。”我不喜欢这个老师，因为他不许我问问题，只让我像鹦鹉一样学他说话，他的头发像棉花一样匍匐在脑瓜顶上，脸上的肉也软趴趴的。我对我妈说要换一个老师，可是我妈的手只顾在牌桌上乱摸，她头也不回地说老师都是一个样，这个老师有学问，工钱还要得低，有什么不好？！

    又过了两年，我爸带回来一个漂亮阿姨，我妈不让我理她，还让我监视着点儿她。有一次我看到这女人一个人走进了书房，就躲在门外看她。她穿了一件缎子的旗袍，站在那里研磨，然后开始写字。我在门口站得不耐烦，正要走开，却被她叫住，“你来。”她说。我走过去，她让我帮着她研磨，一边问我读了几年书，都是些什么书。我对她说我能背出《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她听了很惊讶，说那很好。然后她让我看她写的诗句，问我是不是学过，我一看都是些风花雪月的诗，就摇了摇头。女人笑了笑，我就走了。后来我就常常去书房里看她写字。我家的书房很大，有很多书，但那都是些我不要看的书，那些书都像被蛀虫咬过一样，破破烂烂的，还有一些蛀虫也咬不动的，散发着一股霉味儿。书房里原先总有一股烟袋的味道，那是我爸抽烟斗抽得。我爸好一阵子不来书房了，这个女人就带一些香来熏这屋子，把一个好端端的屋子熏得烟雾缭绕的。去书房的次数多了，我就越来越觉得这个女人好看，喜欢听她说话，她说话不像我妈粗声大气的，总是很温柔。

   不久这个女人就怀了孩子，身体反而越发地瘦起来。我听见佣人们说她是不吃肉的，所以才这么瘦。一个人不吃肉怎么行呢。我一顿不吃肉都受不了。女人大着肚子的时候，还是去过几次书房，有一次她对我说：“你是一个多聪明的孩子啊。要是我生出来的孩子像你一样聪明就好了。”我说：“你生出来的孩子一定会像我一样聪明的。”女人很慢地笑起来，笑纹在她脸上一点一点绽开。

    后来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死了。可是孩子活了下来，是一个男孩子，我妈说我家已经有一个男孩子了，又来一个男孩子，该怎么养啊。我说我可以帮着带弟弟，等他长大一点儿，还可以教他背书。我妈惊奇地看着我，对我爸说：“这孩子会说话了。你看见没有，我早说过这个孩子不傻！”从那以后，我就真的会说话了。

    2016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