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个月前楼上来了一家租房客，男人矮胖身材，光头，脖颈间佩戴着浮夸的金链子，女人神色青郁，寡言少语，手心里领着四五岁的幼童。
 
对他们的第一印象不是特别好，感觉夫妻间萦绕着一股怪异的疏离，那幼童也是怯怯的，在电梯里偶然碰面，总是拼命向女人身上钻，不肯唤人。
 
女人倒是温和，总是客气的打招呼，但即便如此，她的气质仍然令人觉得不自在。
 
然后很快，我就找到了那种怪异感觉的源头。
 
在他们搬过来没多久的某个三更半夜，突然楼上一声巨响将我惊醒，侧耳一听，原来是那对夫妻在打架。
 
是的，是打架，不是吵架。世间那么多寻常夫妻，彼此脾气各异，生活在一起偶尔吵架拌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拼了性命大打出手的，就并不多见了，尤其是在文明的城市。
 
吵架不一定会打，但打架就肯定会骂了。一时间，楼层水泥板传来各种刺耳的声音，硬物被骤然摔烂的轰然巨响，男女竭尽全力的肮脏咒骂，突如其来噼里啪啦的耳光霹雳，和孩子撕心裂肺的惊心嚎叫。
 
万籁俱寂的深夜，我捂住耳朵躲在被窝里，觉得楼上此刻就是人间地狱，因此倍加心疼那个怯怯不敢语的幼童。
 
他有个残暴不堪动辄出手伤人的父亲，也有个心有不甘满嘴污言秽语咒骂不停的母亲，小小幼童未曾懂事便已然身处暴风骤雨的中心，面对的是父母的争吵谩骂与拼力厮打，如此这般裂出满目伤口的家庭原生土地怎能长出健康茁壮的青苗？
 
两个月来，楼上夫妻每隔两周便会发作一次，甚至有一次从他家里扔出过被刀砍烂的单人沙发。不出所料，那个幼童，变的更加敏感胆怯，甚至是呆滞，偶尔相见，面无表情，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愈加不愿见人。
 
都说小孩子最是心明眼亮，他虽还未拥有成熟完整的言语表达能力，但伤心的无力和敏感的羞赧，一样都不曾缺失，甚至，他的感受力要超越一个身心完善的成年人。
 
很多男人女人，在还未学会如何做别人父母的时候便骤然成了父母，被迫去面临或者接受命运的安排，他们本身或许仍性情未定，或许迷惘踌躇，即便已然身为父母，却仍不知该如何收敛自己如何富养自己的孩子。
 
而真正的富养，不是为孩子提供多么丰厚的物质条件，也不是提供多么浓厚的文化环境，而是提供一个快乐无忧充满安全感的家。父母彼此相爱，就是孩子最大的安全感，也是最完美最成功的富养。

二

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伤害，远远超过贫穷、成绩欠佳、失恋、失业等困苦带来的压力与桎梏。很多人都有童年阴影，无论是显性或者隐性，都或多或少的存在着，一辈子如影随形，如同水蛇一般潜伏在大脑的最深处。
 
而家庭内父母的不和睦与争吵，为孩子带来的最直接副作用就是敏感、多疑、失去安全感、自卑和怯懦。这样的缺失，是用多少洋娃娃和奥特曼玩具都弥补不了的心理伤害。
 
表姐的婚姻已经持续了十四年，而这十四年里，她与老公争吵了无数次，离婚闹了四五年，虽未曾大打出手，但彼此恶语相向或者实施冷暴力却是家常便饭，即便是局外人，望着这样纷扰不堪的婚姻，也难免生出心灰意冷之念。
 
偏偏表姐又是直性子的女人，每次争吵之后都要向人大吐苦水，不停的说着“这次一定要离婚”或者“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之类的言语，像极了祥林嫂。
 
讲真，我很害怕她在争吵之后跟我诉苦，因为那样的负能量听起来实在是令人心情黯淡无所适从。中国人对于旁人婚姻的理念向来是劝和不劝分，而他们夫妻之间的争吵也着实不是什么能够上升到原则性的问题，无非是昨天言语不和了，或者是今天挣钱少了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以我也只能不断的说“好好谈谈”“消消气，冷静冷静”之类的废话。
 
因为我知道表姐其实只是发牢骚，并不是真心要离婚。而且毕竟我是旁观者，虽然也随她一起愁郁不堪，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真正痛苦的是她家的小女儿欣欣。
 
欣欣自小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因为远离父母性格难免内向。回到父母身边以后，他们夫妻又三天小争十天大吵，每次欣欣都被吓得哇哇大哭，她现在十岁了，毫不意外的，性情愈加沉默内敛，敏感的小心思如雨后春笋丛生却不愿与旁人过多倾诉。
 
其实她原本是个非常欢快可爱的孩子，小时候与我发疯般的玩闹厮打，毫不内向。如果她成长在一个父母倾心相爱互敬互谅的家庭，一定会是个凡事积极阳光明媚的开心果。
 
可是，她的原生家庭，既不能给她物质享受，也不能给她文化层次，甚至连爱，都掺杂着无休止的漏洞。
 
就在前天，表姐与我微信视频，手机画面里欣欣正埋头哭泣，无论表姐怎么哄都哄不好。我问原因，表姐没心没肺的笑，说自己因为吵架扬言要离婚，孩子信以为真了。
 
我被气得无奈而笑，成年人往往口无遮拦心口不一，可孩子却是天性敏感多疑习惯信以为真的。随意的一句“离婚”，对大人而言，仅仅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可对孩子而言，却是比天崩地陷更可怕更灰暗的堕入地狱前兆啊。

三

在婚姻状态内却不相爱的夫妻，最容易陷入出轨、冷暴力、争吵、厮打的怪圈，他们有的能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有的却宁愿互相折磨也不愿离开这千刀万剐的生活。
 
但大多数婚姻里的夫妻仍是彼此有爱的，只是这爱情在一地鸡毛的生活重压之下被琐碎憋气逐日代替，于是埋怨丛生，离婚的口号此起彼伏，互相撕扯谩骂的兴起，丝毫不顾怯生生躲在墙角里那双可怜巴巴紧张兮兮的眼睛。
 
你口口声声要富养孩子，频频发誓要给TA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不让TA受的半点苦，拼死护TA一世周全，却转身对伴侣大呼小叫声嘶力竭，动辄摔盆子摔碗，这样的富养，不是富养。
 
富，从汉字结构来看，从宀从畐。“宀”的意思是房屋，“畐”的意思是充满。房屋充盈是为富，引申而讲，充盈的除了家人与财物，还要有爱有安全感。
 
没有安全感的富养，即便给孩子提供全世界最豪华的别墅和所有珍馐美味都无济于事，因为从心灵懵懂致知的最开始，一切便都是错的。
 
千万别忽略家里那双懵懂的眼睛，因为在你的家里，那双眼睛才是最明亮的，那颗心灵才是最敏感的。
 
同事家的宝贝今年两岁，每次他们夫妻之间以冷暴力对抗互不理睬之时，孩子都会发烧感冒。或许，孩子是以这种方式在默默抗议，抗议着缺乏温情和爱的家庭，抗议着本应该得到却日渐丧失的温暖。

四

相爱有多幸福，相杀就有多残忍。而最残忍的，是让一双纯净如深湖的眼睛无力的目睹这样的不堪和痛苦。
 
我自认为自己是被父母富养长大的孩子，虽然小时候家庭物质条件不甚富足，但是父母均开明温厚，最重要的是他们互敬互爱，几十年来甚少争吵。父亲前年生病之后脾气渐渐大了一些，但母亲心知发脾气不是他的本意，仍是对他悉心照顾体贴入微，令人动容。
 
在此环境熏陶之下，我和姐姐的幸福指数都很高，性情也温婉随和，遇事都愿意为旁人多考虑几分，不偏激不势利。
 
因为有安全感，因为有底气，因为精神富足，因为曾经经历人生真正的富养，所以，即便遭遇莫大的磨难也心知承受的起。
 
也许我们大多数人并不具备为孩子摘星捞月的能力，也无法给TA全世界最富足的生活，可是我们仍可以在亲手搭建的茅屋里与心爱的人温柔相拥，并告诉怀里的孩子，我们彼此相爱，并且，我们都很爱你。

作者：菀彼青青，悦读专栏作者。微信公号：青青de太阳岛（ID：qqdtyd），新浪微博@匠人菀彼青青。
本期编辑：崔鹏、石磊

来源：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