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发区领导现场临时下达的群众疏散命令，七里河工程耗资巨大后被遗忘的肠梗阻，以及水务局下达清障通知后的整改，在突如其来的洪水面前都显得为时已晚。一场洪水将一连串的风险掀开

记者 孔晓琦 实习记者 孙良滋 记者 张家乐 周淇隽 见习记者 沈凡 实习记者 罗国平 宿慧娴 高靖宇

拥有3500余年建城史的邢台是一个旱灾和洪灾频发的地方。据不完全统计，自1700年至1996年邢台共发生水灾178起，旱灾149起。虽然历史上不到两年就有一场水灾，因水灾而举国关注，对邢台来说还是第一次。

7月20日凌晨两点，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给邢台市东郊七里河两岸的村民带来灭顶之灾。根据官方的说法，来自东川口水库溢流和西部山区汇入南水北调西侧排水沟的两路洪水汇入七里河河道，自西向东流至龙王庙桥（又称大贤桥）附近时，河道迅速变窄，造成洪水漫过河堤决口，邢台市经济开发区辖区东汪镇大贤村等12个村庄进水。截止7月24日16时，官方统计邢台市因灾死亡34人，失踪13人。

邢台市大贤村此次水灾引发全国关注自7月22日下午开始，互联网上大范围传播“因泄洪不通知”导致大贤村多人死亡的传言。7月23日凌晨1时，邢台市委对外宣传办公室官方微博“邢台发布”做出了回应。除气象原因外，邢台市水务局副局长张英林澄清，七里河上游的东川口水库为小Ⅰ型水库，是开敞式水库，泄洪不能控制。也就是说七里河的洪水与19日晚人为泄洪的野门沟水库和朱庄水库无关。他还介绍，两路洪水汇合达到580立方米/秒，七里河在107国道处形成大洪水，到大贤桥处迅速收窄，通过能力只有40立方米/秒左右。

财新记者7月22日深夜抵达大贤村时，两千多人的村子一片漆黑，不见一丝光亮，只隐约可见墙壁上被水冲击后留下的深深印记。记者从当地村民处统计，确知有8人遇难，1人失踪人数，其中包括多名儿童。

根据多位村民叙述和财新记者现场走访，这场洪水确非上游水库泄洪造成，大贤村距离水库至少有三十公里，中间有多处乡镇。之所以大贤村损失最重，是因为洪水沿七里河至大贤村时，河道大幅度变窄，河两岸部分堤坝被铲，大量渣土填入河道，河道上横亘着一段围堰，大贤桥涵洞更是被铺设热力管线倾倒的渣土严重堵塞，洪水“憋”在大贤桥西侧，迅猛漫过河岸，向北扫过的大贤村9人死亡或失踪，全村大片房屋、农作物被毁；七里河南岸的南市屯村，亦有两人死亡，东市村也房屋田地损坏严重。

7月24日下午，河北省委省政府工作组宣布，经调查初步认定，7月19日晚七里河决堤是由于局地强降雨形成的洪峰所致，非人为原因造成，“对预警通知、群众疏散等问题正在加紧核查中”。

另外，河北省委研究，为严肃工作纪律，促进工作落实，对此次防汛抗洪抢险救灾中工作不力的邢台市经济开发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段小勇，邢台市经济开发区东汪镇党委书记张国伟及石家庄市交通运输局总工程师何占魁，井陉县副县长贾彦廷做出停职检查决定。

挥之不去的梦魇

7月20日凌晨，洪水突如其来，水声惊醒了不少还在睡梦中的东汪镇大贤村村民，短短的一分钟内水位迅速上涨，最后直至两米高。即使过去已经一周，那个夜晚还是村民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位武姓村民回忆当晚仍惊魂未定：“20日凌晨大约两点左右，我被外面轰轰的声音吵醒了，醒来发现屋子里进了水，水迅速地往上涨，不到一分钟就涨到差不多两米。我赶紧通过梯子上了屋顶，等待救援，当时水很急，把屋外的车都冲走了。”

“没命了！”抓到板凳踩在脚底下的张造包，看着水一点点涨到了肩膀，心里念叨。眼前的洪水一直向北流，水速快得根本站不住人，张造包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门，一只手拉着两个浮在家具上的孩子。

看着洪水滚滚地从眼前冲过，大雨还在不停地下。他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要是水进屋没有氧气了，就把窗户打碎，一定要保住孩子。但他最害怕的还是房子被大洪水冲塌，要是塌了就都没命了。

55岁的张造包觉得恐惧，又孤立无援。尽管一直克制自己，但还是哭了。“别提了，别提了”。现在他不愿意回想这段经历。从夜里两点一直到五点，整整三个小时，他就泡在水里。直到现在他还夜里老是梦见死人、自己被淹。

同村的张爱民在大水来的时候被老伴高书秀搀着紧步上楼，逃命的时候顺手抓了桌上三个馍。因为有尿毒症，夜里睡不踏实，张爱民两点多听见村里大喇叭说洪水来了。上了楼，想起自己每两天都要透析，又想着自己生病前置办的家具全都淹了，治病把钱花差不多了，以后没了出路，双手捧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高书秀嘴上安慰他，“人活着就有办法”。可是听着楼下奔腾的洪水声还是湿了眼睛。这一夜她不知道从屋子里来来回回出来看了多少趟。直到洪水不急了他们才从二楼下来。

他们夫妻并不知道这场大水，因为什么发到了村里。在他们的印象中1963年和1996年的大水都没有这样急，这样毫无征兆。

事后张造包得知，洪水来的19号晚上，村里的张二强在微信看到了大暴雨的消息，他打电话给村支书，村支书说没有接到消息。后来，看见村长和村支书打着手电筒站在河边，张二强上前问了一句，“有洪水没”。村长和支书看到水涨了起来，赶紧跑回村里通知。

在这次洪水中，张二强失去了9岁的女儿和6岁的儿子。

孩子不见了，“尸体找不到就是一辈子的遗憾”。家人朋友有百十来号人都在找，顺着河道、路边，翻开杂草、垃圾、杂物和不知道动物还是人的内脏，整整三天才找到孩子。

开发区政府的工作人员已经和张二强开始谈赔偿的事情，一个孩子25万元的赔偿款。

撤离命令

“这么大的水我之前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之前1996年发大水的时候村里还挨家挨户通知了。”上述武姓大贤村村民称。当地村民告诉财新记者，他们或者没有得到村干部通知，或者得到通知时已经凌晨两点左右，“水都淹到腰了”。

虽然事后官方澄清并不存在人为泄洪，但通知群众疏散过晚，一直是当地村民感到愤怒的问题。

邢台市副市长邱文双7月23日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由于突发短时间强降雨，7月20日凌晨1：40市防汛办曾通知经济开发区，开发区立即进入大贤村组织转移群众，当时，水已开始漫坝进村。

据媒体报道，邢台市防汛办副指挥长、水务局局长焦立君称，市防汛办当时确实向开发区发了群众撤离通知，但记不清是几点发的；而开发区水务局局长郑建平称，“我们没接到通知，也不敢私自下达撤离命令，怕引发群众恐慌。”

市里和区里的说法矛盾。负责七里河北岸东汪镇防汛抢险的一位不愿具名的干部向财新记者回忆了当时的过程。“7月19日晚上，我和镇里负责防汛的几位领导下到村里值班，8点左右因为雨太大，就出去察看雨情了，9点左右我们通过村支书通知各个村里雨势太大，注意汛情，但是一直没有接到区里转移通知。10点后我们巡视大堤，河道里的水快盖过桥洞了，桥大概十米高，那当时的水大概就有八米。11点左右，我接到开发区的电话，说雨太大要我们随时待命，市里的防汛预警我没有收到。我们12点左右巡堤之后回来，开发区的领导当时已经来了。转移通知是大概20日凌晨两点左右，是在场的区领导中的一位现场下达的，通过各村的村支书和主任下达群众转移，每个村都有大喇叭，通过大喇叭通知的，挨家挨户已经来不及了。”

财新记者致电与大贤村隔河相望的南岸王快镇负责抗洪抢险工作的纪委书记魏震环。魏震环回忆，7月20日当天凌晨12点，邢台市防汛指挥部下达过防汛三级预警，一个小时之后凌晨1点多，市里下达了最后一次防汛预警信号，级别为二级预警。因为只是下达的防汛预警，并不知道会有洪水的到来，所以魏震环也只是告知村民做好应急准备。凌晨1点40分，水位已快漫过七里河桥面。村里通过喇叭告诉村民，赶紧上房顶。夜里1点50多，镇工作组工作人员开始围堵七里河坝的薄弱区，除了村干部，王快村就有100多村民自发去坝上填土抗坝。此时，洪水并没有漫入村里。“但是洪水来的太猛了，坝口被击溃了。在2点多，就那么5分钟，洪水直接把东市村漫过去了。”

从大贤桥一南一北两个镇防汛工作人员的描述来看，东汪镇和王快镇都没有收到上级的撤离命令，只收到了防汛预警。大贤村等北岸村庄的撤离命令是开发区领导在现场下达的，只是为时已晚。

四公里之外的下游，根据南和县公安官方微博“南和公安网络发言人”，南和县7月19日晚间即要求相关村镇“完成12点前的转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