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照大学毕业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外挂硬盘，里面存着各个时期的照片。一个人无事的时候，她就在电脑里一张张翻看，有一些照片洗出来放大了挂在她的小房间里。这是一套属于她的房子，也是惟一让她觉得安全的地方。照片里多数是一些不熟悉的人，偶尔会有她父亲或母亲的侧影。她母亲的侧影极美，大约和她学美术有关。她父亲的头发早已花白，但是自有一种风度。她父亲当年是清华的知名教授，与她母亲相差二十四岁，母亲毕业于川美，与父亲结婚后之后一直在家里画画，在郊区有一间大画室。她的父母常年分居，当然想必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爱情故事，只是像昙花一样短暂。

照照的童年是铅灰色的。那时候她跟着母亲住在郊外，母亲成天只是画画，或者呼朋唤友在家里喝酒吵闹，她是属于保姆的。保姆是个粗壮的北方人，行事粗鄙，没给过她应有的温柔和呵护——这本该是她母亲给她的。画友们来聚会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穿着厚重棉袄的拖鼻涕小孩儿在屋角坐着，很老实。照照说话很晚，如今大了，表达能力仍是她的短板。她的母亲从来不介绍她，只当她是只小猫小狗。长大以后她觉得她母亲其实也很可怜，她只是外表强悍，有了不顺心的事儿，从来不哭，或是摔东西，或是骂她，须得把她骂哭了才算告一段落。父亲自然很少来，他一个人住在学校分的房子里，后来为了名声，搬去了外面，那里更自由。照照知道她父亲和女助理关系不一般，可是恨不起他来，因为他对她倒是基本有求必应，尤其是在物质上。

照照上小学的时候被送到了一所寄宿学校，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常掉眼泪。也是那时开始，她找父亲要了一台数码相机，学习摄影。照照的照片呈现出了一个儿童眼里的世界，像是纷乱中的一丝宁静。小学毕业的时候，她父亲在清华校园里专门给她办了一个摄影展。那一次，她的父母都出席了，她母亲穿了一件白色紧身上衣和一条宽大的黑色阔腿裤（她在外面总是时尚的），站在照照的摄影作品前，向别人介绍这些照片的来历——仿佛她比照照自己知道得更清楚。那时候照照还是短头发，小学时代她一直是短发，因为没有人给她梳头，她自己又不会编辫子。等到上高中她才开始留长头发，编各种小辫，室友常笑话她在头发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照照房间里挂着的照片是某次画友们在她家聚会时她拍下的，在那些画家们东倒西歪语无伦次之时，她像头小鹿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拍下了那些酒杯，残羹，大腿和欲望，有一些她亦不能解释的乱象，如今看过去，像进入了时光隧道，把她带回到那个热闹但凄冷的夜晚，画友们举着酒杯对她母亲说：“你多好啊，你有照照。而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她母亲笑着看着她，彼时正她拿着相机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钻过去拍下一张照片。

2017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