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许久没有陪父亲回故乡去的了，这一次若不是因为父亲的小舅舅过九十岁生日，我们特为前去祝寿，也难成行。说是故乡，也只能算作是父亲的故乡，我从前不过略去过几次，知道那里有父亲的家人，有我的叔叔、姑姑和表兄妹。到底离得太远了些，从前父亲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去一封信，寄些钱，后来有了电话，再后来手机也盛行了，却只是有事才打来。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时空一下子转换了，这里靠近中国的最南端，气候、植被与北方完全不同，我闻着那潮湿的空气，知道故乡到了。然而一切还是陌生，街道同我从前记忆中的有了些新改变，像刚装修过的房子，有了新时代的印记。父亲虽然觉得劳顿，但是看到多年未见的亲戚、朋友，声调不由得高了八度，没到晚饭的时候，嗓子就有些哑了。在众亲戚眼里，我也算是新物件，便有人围过来说我“变了”，说我“变了”之后又问我的工作、生活和家庭方面的细节，细到我实在觉得不能回答，大家才遗憾地说：“二妹嘴巴好紧。”连父亲也在一旁帮腔：“都是自家人，说一说不怕得。”于是我又被突如其来的乡潮呛了一下，满足了大家的耳朵。这之后，气氛便比先前活跃了许多，各自说起家里的琐事儿，又叫父亲评判，这一头那一头，我约略听懂了百分之四十，人坐在凳子上，身体却在缩小，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吃晚饭的时候，小舅舅家的三儿子带着家里人过来了，从辈分上算，他是我父亲的表弟，但是岁数只比我大三、两岁，我须叫他小叔叔的。他们进门的时候，我先看到一个中年微胖的男子，戴着一副漆黑的墨镜，便知道是他了。上一次见他到现在总有快三十年了吧，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他母亲带着他来北京看眼疾，就住在我们家里。父亲家里很少来人，因此于我倒是新鲜事儿，整日围着这个小叔叔问东问西，他那时也戴一副眼镜，看上去和普通的近视镜并没有什么区别。小叔叔很爱说话，大约来北京对于他是个梦想，因此一直很兴奋似的，用家乡话和他妈闲聊。我得空便挤着坐在他们身边，听不懂也听着。

小叔叔一家人坐下，我父亲便上前去握他的手，同他说话，又拉我过去寒暄。他轻轻拉了一下我的手便松开了，像怕羞似的，他的女人看上去比他的岁数还大，只从眼底看我一眼，便坐到一边去了。因说起一些近况，小叔叔的眼疾很多年前就严重了，如今已经基本失明了，只能看到一丝光，他在家门口开了一小间盲人按摩店，全家人靠这个维持生活，好在孩子已经大了，去年托人在镇上找到了工作。我盯着他的脸看，想看出些小时候的模样，但却是徒劳，他于我，已经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了。临别的时候，父亲送他一家到门口，他突然转身站定朝着我呆的方向望着，微笑着说：“二妹还同我们一起去过故宫的。”这话像是说给他女人听的，因为那女人听了这话后，也看了我一眼，便低头扯住他，他脚下的步伐还是有些不稳，靠着那女人的力量才好些，终于走得看不见了。

2018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