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不属于格子间里的人，写字楼里是没有四季的。有一日出来早了一点儿，倒遇到了夕阳西下，街面上热气腾腾的，与办公室里常年开着空调完全是两个世界，万依把脚步放慢，享受这难得的烟火气——的确是烟火气，一长排摆摊的，占着自行车道和行人道，要是汽车喇叭按不响，估计汽车道上也悬了。万依从这些小摊前曲里拐弯地走着，鼻子里充斥着各种味道，还得小心脚下别踩到谁吐出来的一块嚼不烂的鱿鱼卷。有一只流浪狗可怜巴巴地在摊子前转来转去，轰走了又去下一个摊位，再轰，再转回来，眼睛只盯着手里拿着烤串的人的嘴巴。忽然有悠扬的乐曲，一家没开张的店铺底下站着一个老者，双手握着口琴在吹，眼睛并不看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怎么的，万依觉得他家里必有一个摇摇晃晃走不稳的孙儿子，正被他老婆子带着呢。因又多看了那人一眼，粗布的蓝裤子，领口都洗得有点儿泄了的灰T恤，一双眼浑浊而忧郁。老了，人就只是一个工具了，是工具倒还好。脑海里就响起《当你老了》这首歌来，“当你老了，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唱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原来这歌词是根据叶芝的诗作改编的，可惜自个儿年轻时还喜欢过他，竟一点儿不记得，像那些“假意或真心”一样。

黄昏一闪而逝。

车子太靠边了，划着了伸过来的一行树叶子，绿油油的，带着一点儿清晨的露水，明明关着车窗，万依还是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她一动，司机便看了她一眼。此时不似先时，肚子里都多长出几个心来。静寂。于是打开广播，胡乱听些歌曲，有一段是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也就是《月光》曲，后面这个名字据说是一个德国诗人起的，倒因此家喻户晓。名曲听起来到底不一样，万依看窗外，行人似乎也带了节奏，有一个小伙子车骑得飞快，左扭右拐，让人替他揪着心。有一个妈妈领着一个敦实的小姑娘在路边急匆匆走着，小姑娘的脸真美，万依看得舍不得眨眼，可是那孩子的母亲，已经暮色沉沉的样子，戴着厚重的眼镜，身上亦不修边幅。小姑娘的头发却梳得一丝不乱，左右各编了一根辫子。她抬头不断地问着她妈妈什么话，妇人只顾扯着她快走，肩上背了一个硕大的书包。万依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儿来，像过电影一样，那时候她就是被人扯着的那个萌娃娃，脑袋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数十年转瞬即逝。“想什么呢？”那人问，她本想说：“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真好”，说出来的却是：“朝鲜又变卦了。”那人笑，女人到底还是太天真，伸手去握万依的手，还轻轻拍了一下。清晨短暂的天光里，女人亦无声地微笑着。

2018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