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水(二)
放水
父亲和天宝哥站在水里,再一次把水管灌满,父亲仔细地用泥巴坨塞住管口,又用塑料袋包住之后用麻绳捆得紧紧的,最后将麻绳打了一个活结。 父亲向上提了提短裤,又往两只手掌心啐了两口唾沫,两只手抱起水管,管口紧紧抵在肚子上,开始一步一步退上往塘堰上爬。 四莲坐在塘堰上,担心地看着父亲。 父亲退出水面,抱着水管顶住肚子,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路,一步一步走得更小心了。 快爬到塘堰上,父亲的腰已经完全弓成大虾,四莲跑过去,帮父亲拖着水管,吃力地向上拉。 突然减轻一点重量,父亲打了一个踉跄,赶紧把管子顶得更紧,生气地喊四莲走开,别帮倒忙。 四莲赶紧撒手,顾不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泥浆,连滚带爬离父亲远远的。 好不容易父亲爬上了塘堰,腰稍稍直起来,喊四莲过去帮忙拉,教四莲,“刚才你拉我得不到力,容易摔倒,现在是平路,你帮忙拉一下,爷没得么力气了!你过来,我喊一下,你拉一下!” 四莲赶紧跑上去,双手抱着父亲前面的水管,听父亲吆喝“一二拉,一二拉”的节奏,使出浑身的力气帮父亲拉。 翻过塘堰,父亲让四莲往上抓着管子,免得下冲速度太快,自己顶住水管一步一步退下堰坡。 终于估摸着两边水位差不多,父亲喊天宝哥按紧水管头,千万不能松手,不能让水管头翘出水面,他准备解开麻绳了! 天宝哥在那头应了一声,“叔,可得了!” 父亲如释重负一般把水管抛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坡上,快速拉开麻绳的活结,“哗”地一声,水出来了! 父亲高兴地喊,“天宝,出水了,你不要松手,我过去帮忙压上水管你再松手!” 父亲几乎是跑着爬上坡,滚下塘堰,帮天宝哥压住水管,天宝哥把装满泥巴的蛇皮袋搬过来,压在水管上,父亲才松了一口气。 爬上塘堰,天宝哥说,“叔,还是你老有经验,今日这水不容易!要多放一些才行!” 父亲高兴地说,“我是冇得法了,只能拼命按住,要是松一下手,估计还不得行!” 天宝哥说,“叔,还早,天刚擦黑,田贩人多,冇得人偷水管,叔,你也累了,回去吃晚饭,我吃晚饭后下篓顺便看管,要是下半夜水还冇放满,就麻烦你老看水!” 父亲说,“冇得问题!我年纪大,冇得么瞌睡!你们年轻人多睡点!”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一边喝酒,一边高兴地跟母亲描述自己是怎样把水管顶住,最后一下子就出水了! 母亲心疼地给父亲夹了一块存了好久的腊肉,轻轻叹了一口气,“累杀你个老东西了,实在是没得人帮忙!吃了饭好好睡一觉,等天宝过来换班我喊你起来!” 父亲抿了一口酒,“唔”了一声,点点头,说,‘“可得,实在是累不得了,喝口酒正好歇一下!天宝回来喊我!” 把两个早已困得不得了的妹妹轰到床上睡觉后,四莲陪母亲坐在屋场乘凉,四莲躺在已经被汗渍成暗黄色的竹床上,母亲在旁边摇着蒲扇。 月亮刚刚爬上村边的山头,硕大,明亮。头顶上,银河挂在屋脊上方,夜空深邃幽蓝,星斗疏朗璀璨,偶尔有飞机从头顶飞过,闪烁的夜灯就像慢速飞过的流星。 父亲睡在堂屋的竹床,已经响起了鼾声。母亲在父亲竹床边点了一根蚊香,但是夏夜的蚊子还是很多,四莲知道父亲今天累坏了,蚊子再多也能睡着。 仲夏上半夜的田野,依然非常热闹。 青蛙不知疲倦地“呱呱”叫个不停,此起彼伏,就好像在比赛,一处停了,另一处马上响起;萤火虫也是一群一群地飞来飞去,还没睡的孩子们在打谷场玩,追着萤火虫,扑到了就开心地喊叫。 田畈里有不少人打着手电走来走去,彼此大声吆喝着打招呼,微风凉爽的夏夜,显得生机勃勃。 有的人是在看水,以防放水被别人截走,或者及时关掉缺口收水,以免放多了浪费水;也有的人和天宝哥一样,在下篓子篓鳝鱼,他们背着一大挂小竹篓,挨着水田放篓子。他们了解哪坵田鳝鱼多,放好篓做好标记后第二天早上早早起来起篓子。 还有的人是在捉青蛙。夜晚的青蛙叫得特别欢,但是特别傻,它们正鼓着腮帮子叫,只要捉青蛙的人用手电照住它,它就不叫也不知道跳走,等着捉青蛙的人伸手把它抓住,随手放进蛇皮袋里,第二天早上拿到镇上卖给镇上的餐馆或者等着人来收,价格很高四莲有的同学,一个夏天能捉几百块钱的青蛙。由于捉的人太多,没过两三年,田野里都听不到青蛙的叫声了。 母亲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絮絮地说着家长里短。 母亲说,“要不是生得太多,你爷也不可能从教初中调到教小学,又从门口小学调到王堡那么远,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要是在门口学校,就不用这么着急了。” 母亲也不管四莲在不在听,自顾自说着,“得亏教育组同情你爷,娃崽多,又都是女崽,还让你爷教书。你爷书教得好,每次期末考试都是全乡第一,不过冇得么鬼用,你爷不会说话,讨人嫌。九宫岭三林,不晓得你认不认得,前不久偷摸生了一个仔,房子被拆了,牛也被牵走了!” 四莲忍不住坐起来,问母亲,“那房子拆了住哪里啊?” 母亲说,“住他们屋场的仓库,拆了房子,三林也是高兴的,生了三个女崽,终于生了一个仔,三林说,有人就有世界,不怕,房子拆了再做!” 四莲搂过母亲的脖子,说,“娘,你就放心,我家屋是泥巴屋,没得人来拆的!” 母亲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屋狗窝,就算是泥巴屋,拆了还做不起了!计划生育现在抓得越来越紧了,超生都要罚款,罚不出来就牵牛拆屋,或者到谷仓拖谷,把猪栏猪捉走。松柏舅的儿媳,都怀了8个月了,被下乡计划生育队捉到,送到卫生院打引产针,打下来是一个仔,还能动!上个月计划生育队到村里来捉,你三嫂都怀了7个月,正坐在我屋门口呱天,听到车到了山路上,只一步就跨过了山边的放水沟,躲到山里了!” 母亲絮絮地说,就像在讲故事,四莲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门口山边的放水沟,四莲平时玩,都不能一步跨过去,不晓得怀着大肚子的三嫂,是怎么跳过去的? 快月上中天的时候,天宝哥到门口喊父亲换班,父亲睡得迷迷糊糊,赶紧起来,拿着手电和锄头就出门了。 天宝哥家的田,隔了四莲家好几坵田,过水的规则是自己家的田水满之后,要把前面人家的田都灌满水才能停水。 放了好几个小时,天宝哥家的田离山塘近,很快就灌满水了。 父亲扛着锄头,拿着手电先到山塘。他爬下塘堰,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压水管的蛇皮袋,用手提了一下,提不动。 父亲放心了,水管被压得很紧实,吃水很深,再放几小时也不会有问题。 沿着水流的路线,父亲挨着每一家田的缺口去检查出水。天宝哥做事实在,前面几家田的缺口都开得比较深,过水过得很快。 父亲把天宝哥家的田缺口也挖开,把水放到下一家,又往下走,挨着挖了好几家的田缺口,把水一直放到解放哥家的田。 到了解放哥家的田,父亲有一点犯难,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听天宝哥的话,把缺口挖一条沟放水。 在耙田的时候,解放哥故意把田缺口附近耙得特别高,这样四莲家想过水,就要先把他家灌得满满的才可以。 解放哥这么耙田的时候,天宝哥他们就说过他,“这样做要不得,先生爷也不容易!耙平都好过水,过了又不是不给你留水!” 解放哥理直气壮地说,“我管他容不容易,要过水,就要先把我屋田灌满!”解放哥家生了三个儿子,他的父亲三伯又是村长,在村里就是说一不二的,谁也不敢说他什么! 要是塘里水多,还好一点,无非是过水慢一点,但是如果水少的时候,放到解放哥家灌满,剩下的给四莲家,就不够了!四莲家是长滩这一垄田的最后一家,也没人家跟四莲家一样愁水了。 父亲想了想,还是没有在解放哥家的田缺口刨一个沟,只是跟其他人家一样,只是把堵缺口的泥挖开,然后就到自己家田埂周围检查,把出水缺口重新挖泥压了压,加高了一些。 月亮已经西斜,田畈上上下下几乎已经看不到手电的晃动,父亲已经绕着长滩一陇田上上下下走了很多趟,水管一直在咕咕地流水,父亲觉得很安心。 第一遍鸡叫的时候,水终于灌满了解放哥家的田,开始流向自家的九升,父亲蹲在九升的缺口,看着水畅快地流进田里,再过两个小时左右,田就能灌满了,父亲觉得一点也不累了。 父亲想,长滩九升就是愁水,但是田力好,每年出谷出得好,交公粮余粮,就靠长滩九升两季,打的谷粒大饱满,粮站挑剔都少一些,其他的几坵细田,都出不了谷。分田到户这么多年,每年交完公粮余粮,剩下的也就刚刚够吃,幸亏自己还有粮本,能够补贴一点粮油米面。 看着水到了自家田里,父亲放心地回到山塘,坐在塘堰水管边上,听着水管咕咕的声音,点燃一根烟抽起来。再过个把多小时,二遍鸡叫的时候,就可以收水了。 父亲想起自己的母亲,自己在蒲圻读师范的那几年,寡居的母亲总是这么早就起来干活,天还没亮就已经走五六里山路到白云山。白云山盛产中草药,就靠着采草药卖,把自己供了出来!这些年,母亲跟着自己,也没享到福,不过好歹能够吃饱饭,不用再饿肚子了! 再上两回水,长滩九升的谷就有收了!父亲抽着烟,眯着眼睛靠在塘堰坡上,心想:要是老天爷帮忙,再下几次雨,就不用用管抽水了!再抽水,只能去找侄子帮忙,要是有个儿子,多好!就不用发愁没人了! 靠在堰坡上,父亲望着远处的群山山脊渐渐显现,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天空变成了淡蓝色。 父亲觉得可以眯一会,再过一阵子,就能听到村里的人牵牛出来喝水屙尿,那时候就可以起来收水了。 想着想着,父亲渐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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