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没上小学以前，我们家住在一个平房里。平房是有炉子的。有一个冬天的早晨，我站在门口看见蒸锅正在向外冒白汽，白汽从蒸锅上面的小孔里一缕缕袅袅上升，像被放出来的瓶子里的魔鬼。我好奇地伸手用手指去堵住那小孔......这以后，很久我都躲蒸锅远远的，凡是别人说会烫的东西都让我想起大蒸锅。

北方的冬天昼短夜长，有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总停电。那种时候，我们就围坐在火炉旁，央求我爸讲故事。从前我说过，我爸肚子里就那么两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讲不出就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按说这是最无聊的故事了，每次一起头就知道结尾的，专门用来糊弄小孩儿。可是每次我都会很认真地听一会儿，似乎内心隐隐希望这次老和尚是真的要讲一个好听的故事了，并且脑海中出现深山老林里的一座小庙宇，一棵粗壮大树下的老和尚和围坐着的几个小和尚。我总以为世界上必定有这么一个地方，有这么一群和尚，因此内心深深向往着，企盼着长大后自己去到这个地方。有很多时候，我都希望自己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一样看我身边的人和事儿，而不参与其中，这种习惯从小就养成了。父亲讲不出故事，自然令我十分沮丧，但是妈妈会和他说起一些单位的人和事来。这又提起了我的兴趣，我像听故事一样认真听。那时我姐有一个同学患有癫痫，俗称羊角疯，有时在课堂上就抽起来，口吐白沫。我爸妈说起这个女孩儿家的一些事儿，我便认真听着，这是大人们的世界啊。炉火一定映红了我的脸庞，因为我觉得脸一阵阵发热。然后父亲会说：“看来今天来不了电了。睡觉吧。”

我上小学之后不久，我家就搬进了楼房，楼房屋子里有暖气，再也不需要火炉了。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结交了一些搞艺术的朋友，他们住在圆明园画家村，每天画画吟诗喝酒唱歌。冬天是寒冷的季节，艺术家们用内心的火热拼命去温暖它。那时候我还年轻，不觉得艺术是多么神圣的事情，只认为这很与众不同。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时常一同在村子里徘徊游荡。有几个晚上，我们围坐在火炉边吃烤鱼，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围坐在火炉边的。外面是寒冷而漆黑的夜。有人尿急，就披着衣服跑到门外没人的黑暗处解决，女士也是一样。急匆匆出去又回来，带进一股冷风，更觉屋内的温暖。我们偶尔也说起艺术和绘画，更多的时候，我们则是各种谩骂，骂政府，骂社会，骂爱情，骂婚姻，骂那些已经出名得利的艺术家。一切都完蛋了。最先完蛋的是艺术。我们骂得疲惫而亢奋。

后来画家村被取缔了。我亦毕业工作，成了一名朝九晚五的小职员，每日行走于高耸的写字楼之间，过上了单调庸俗的市井生活——围炉夜话这事儿，从此与我无关。

2019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