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时，楼上的女人正下楼，她大声向我们问好：“早上好。”我也大声回答她：“早上好。”估计我最后一个“好”字送到她耳朵里时，她已经准备打开一层的楼道门了。她是一个个子矮小的中年女人，也许比我年轻，戴一副眼镜，不论什么时候遇到她，她都会笑着说声“你好”之类的话。她正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女人，家里有一个比我闺女大一岁的儿子，我甚至想，将来我所需要的女婿，希望是从这样的人家出来的。

我不是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的，上小学之后就搬进了楼房，那一阵常有电影或电视展现从平房搬进楼房的人，对平房的不舍，的确，楼房里的人似乎更冷漠一些，家家户户都关着门，没人知道门里发生了什么。住平房时则不同，白天没人关着大门，邻居们串门要根葱，借点醋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我有一个同学当时住在西外附近的胡同里，我跟着她去她家玩时，总能看到胡同口晒太阳的老头儿、老太太们相互问好：“今儿您早哇。”或者：“今儿天不错。”我喜欢纯正的北京土腔，也喜欢老北京人之间相互问候的方式，不论在哪碰见，哪怕是在公共厕所，也问：“吃了吗您哪？！”就是打招呼的意思，您别往深层琢磨。《茶馆》里松二爷是旗人，地道的老北京，他一问起好来就没个完：老爷好？太太好？公子好？好？不把家里小猫小狗的好都问完，他就觉得礼数没到。

多半是性格的原因，每次我碰见半熟脸，都会纠结要不要打招呼，假如我一眼瞟过去发现人家没在看我，就低着头加快脚步装没看见走过去了，之后心里一阵轻松，像逃过一劫。总以为打招呼是件麻烦的事儿，尤其碰到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人，小时候去母亲单位玩儿，有一位头发稀白的长者，我总叫他爷爷，叫了我妈就笑，后来才知道，他和我妈同年，只不过少白头。后来看了几部外国电影，便开始羡慕外国人，不论年龄大小不分长幼，一律叫名字，不知道名字的就“哈罗”一声，连对父母都可以直呼其名，这真是简单方便。有一次和朋友谈事，无意中称赞起这件事来，说得口沫四溅之时，没留意听众里有一位国学教授，自始至终沉着脸，最后留下一句“竖子不可与之谋”，拂袖而去。

最怕的就是各类保险和中介人员，动不动就上来拉拉扯扯地叫“姐”，左一声“姐”右一声“姐”，要知道，我自个儿有个亲姐，都从来直呼其名。好在多数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因此对于陌生人亲昵的打招呼，存点儿戒心也是应当的。若干年前，在上海一次活动中遇到作家阿城，一行人兴奋地赶过去叫“老师”，阿城冷着脸说：“别叫我老师，如今老师不是好词儿。”大家遂默然，这样一想，楼上逮谁都问好的中年女人，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2019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