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中学的时候相信了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这仿佛是一道咒语，让我瞬间觉得自己被解放了，自由了。当然，自由之后干什么呢？要知道，想干什么和能干什么完全是两回事。你想去周游世界，可是你得有钱，你的家人还得能同意——这比有钱还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上帝是死还是活并不重要。有一天午餐时，我碰到了林教授，林教授是教建筑与艺术专业的，但是他本人并没有任何艺术细胞，他酷爱打羽毛球，天天中午都在学校的体育馆里打得汗流浃背，上学期开始他时常觉得头晕，去医院做了各种详细检查，然而没有查出任何器质性的疾病，他只是无缘无故觉得头晕，这期间他尝试了各种方法：少吃，多睡，少运动，但是头晕还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生。林教授端着盘子在我的桌边坐下来，称呼我为：“林教授”。他把我当成了他，不论我怎么解释也没有用，更糟的是，我感觉到自己体内的一些变化，我突然不由自主对他倾诉起对林太太的不满来。

林太太是一位健硕的中年妇女。我只在校长葬礼上见过她一面，当时她穿了一条显然很久没穿过的黑色呢子裙，把自己包裹得像个肉粽子，大约是太阳太烈的缘故，她脸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红通通的脸庞往下流。可是现在我满脑子都是对她的不满意，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爱清洁，家里的衣物总是乱扔，柜子里塞满了东西，一打开柜子门，那些东西就噼里啪啦往下掉，有毛巾，帽子，内衣，袜子，还有一个女儿小时候戴的围嘴。

林教授不紧不慢地往盘子里倒了一点儿醋，又塞了一个饺子在嘴巴里。他认真地听我倾诉，甚至有一阵，脸上洋溢着微笑。我觉得有点儿头晕，就离开了餐厅。这真是一种不好的体验，这样下去，任何感觉不好的人都可以把别人认成他，从而摆脱那些让人讨厌的事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还原成我自己，说实话，我已经有点儿想不起来我是谁了，重要的是，我要回到林教授的家里，面对健硕的林太太。

后来我想起来，林教授是有预谋的。他曾经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过，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只有真正认识到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才能懂得存在的意义。我差点儿以为他是一位哲学系教授，而我自己，大家都知道，害怕哲学由来已久。我不能代替林教授回到他的家，也不能代替他上课，或者去球场打球。我在路上闲逛，希望碰到某种突如其来的自然现象，诸如地震、龙卷风、暴雨、闪电雷鸣，从而把我变回我自己。

多年以后，我和林教授再度相遇，这次，他把我认成了工会副主席，我顺着他的意思答应帮他女儿弄一个去北戴河度假的名额。要知道，上次我在街上整整溜达了一个星期，被人叫住时才发现，我就是我自己，谁也不是。

2019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