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私下里叫她杨脂球，一部分因为她姓杨，一部分因为她胖。每天她都带着她两个同样胖胖的女儿坐在大轿车的倒数第三排。最后一排没有人坐，第二排坐着一对父子。起初是因为杨脂球来得太晚，导游讲话时她着急要去托运行李，挨了一个白眼后她冷静下来，把三个大行李箱堆在面前，死死盯着它们，生怕它们会自个儿跑掉似的。两个女儿穿着白色笼纱的长裙站在母亲身后窃窃私语，长裙外面又罩一件浅色防晒衣，连帽子都戴着，在之后的行程里，外加一副墨镜，偶尔还有口罩，务必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地陪是一个瘦削的年轻男子，一上车就声明自己不是日本人，是地道的中国人。然而大家只关心他娶了日本老婆的事儿，于是有一天他利用去大阪的漫长车程，详细讲了他和日本媳妇相恋的始末，这是惟一一次让杨脂球和全车游客没睡觉的演讲，故事在真实的世界里算得上离奇了，想必地陪讲过很多次，常在他觉得应该停顿的地方停住，等待大家的反应。在日本吃团餐的好处在于，基本都是三、四个人一个小桌，相熟的人或者一家子可以任意选择坐在一起。杨脂球和两个女儿在一桌吃饭，第二天，就有人发现女儿们的衣着很不寻常，再仔细看她们身上的饰品，果然。地陪有次说到在日本有些物品是不必买的，除非家里是开矿的，大家心照不宣地抿嘴笑，目光斜向杨脂球一家。彼时杨脂球正枕着柔软的U型枕睡得香，两个女儿也在聊天，没有人注意到众人的反应。

虽然第一天地陪就说了在旅行中守时的重要性，杨脂球和女儿们仍总是晚到，时间也不长，不过三、五分钟，前面一个拖着后面一个，没见走得有多快，汗珠子却噼里啪啦掉个没完。她们的座位在后面，从狭窄的车厢过道挤过去，也要一点儿时间。大家没说什么，然而空气当中总有一点儿东西，一点儿飘忽不定又无从捉摸的东西，杨脂球们必定感觉到了，她们低头轻语，很少再与团里其他游客说话。

旅行到了京都的时候，地陪忍不住带大家去购物，他先在车上向大家介绍了很多值得买的物品，比如酵素，作为行家，他推荐买膏状酵素，马油呢，本着一分钱一分货的宗旨，要买贵的，因为日本没有假货。每个人都记下了一些自己要买的东西。购物的地方稍微有一点儿偏远，好在销售员都是中国人，殷勤地为每个人拿货。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在角落里拌起嘴来，男人拿起的物品被女人涨红了脸狠狠放回去，“......这是考验智商呢。”有几个人在货架间穿来穿去，达成了统一意见。导游和地陪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

在商场门口，大家倒心虚了，怕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有人说：“......怕什么，我们的团费这么贵，本来就不带购物的。”有年长的说：“话是这么说，不过哪个导游不靠这个捞外快。”年轻人说：“大不了就投诉，谁怕谁。”京都的阳光灼热而耀眼，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快到集合时间时，有人眼尖看到了导游，她正在帮杨脂球拖着一个大纸箱子，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上车时，几个人都一脖子汗，杨脂球的脸红红的，她们又有点儿晚了，好在大家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宽容的笑意，有一个人在杨脂球经过时，用手使劲扳着自己的椅子，似乎这样能使过道宽一些似的。年轻的妻子问杨脂球都买了些什么，她一面擦汗一面说：“帅哥介绍的都买了一点儿。”女人问得仔细，杨脂球便说了一个惊人的数字。妻子的眼光向着自己的丈夫满含笑意地掠过，那时候，车厢里静悄悄的。

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杨脂球继续着她的购买之旅。导游和地陪一次也没有给大家脸色看，只顾着帮杨脂球拎她买的重物。

两个星期是旅行的极限，外面千好万好，也比不上自己家里。这时候大家已经同杨脂球熟识了，他们在每一次详细了解了她购买的物品后，都给予适度的赞赏，胖妇人的脸上总是沁着细密的汗珠，这次日本之旅一切都好，就是天气太热了。

回程的前一天，地陪提前把工作交接完了，他的日本太太分娩了，这是大事，谁都理解。导游订房间时，有人发现杨脂球一家不在，隔着宽大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大家才发现，杨脂球和她的两个女儿正在酒店门外努力搬着她们的箱子一步步往前挪。空气有一点儿异样，一个带孩子的妇人说：“这家酒店也是，连个行李员也没有。”然后便转身呵斥她的儿子：“别瞎跑。”大家都把头扭过来，盯着正在前台订房的导游的背影。

第二天一早出发去机场，杨脂球一家这次没有迟到，她们最早到酒店楼下，没人知道她们是怎么把那几只大纸箱子和行李搬下来的，谁也没有问，空气突然恢复到头几天的样子，仿佛大家又互不相识了。

2019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