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患有焦虑症的人数正在成倍增加，有人为房子的首付焦虑，有人为孩子焦虑，有人为自然环境焦虑，总之，不焦虑是不可能的，大多数人都在焦虑，只有你不焦虑实在太不合群了。曾经有很多事情让我焦虑，例如，什么是美的，美的标准太难界定了，丑似乎更容易描述。我最讨厌的年代是1826年，因为那一年有一个叫涅普斯的法国人拍出了世界上第一张照片。之后，1829年，法国人——又是法国人——达盖尔制出了第一台银版照相机。五岁之前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我猜我是从六岁时开始焦虑的，因为那时候我家买了一部海鸥相机，就是上面是灰色下面是黑色的那种，每次出去玩，哪怕只是在家门口的动物园遛遛，我爸都会挎上那部相机充当摄影记者。要命的是他不喜欢偷拍，而是喜欢摆拍。我和姐姐总是会被放在任何他们认为美——哦，我刚刚是不是说过美的标准太难界定？！他们让我俩半蹲在花丛中露出笑脸，双手最好并拢托着腮。要是站着，他们倾向于让我们单手叉腰，下巴微微上扬。有时候，光是摆弄我们的站姿就要花费半个小时，所以我家现在留存着大量笑容僵硬的黑白照片，笑容不那么僵硬的部分我都是闭着眼的。

 我妈说，我照相最爱闭眼。我的现任老公——暂时没有前任和后任——也曾总结，我一照相就睡觉。我曾经最恐惧的事情之一就是我妈让我去照相馆取照片，我总担心那里的工作人员会笑话这一打照片中的闭眼者——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他们压根认不出睁着眼睛的我。

 无论如何，关于怎么能让我照相不闭眼，家里人讨论过若干种办法，其中之一是在照相前数“一、二、三”时，不等到“三”，而是数到“二”就按下快门。事实证明，这一方法无效，因此他们认定打从数“一”开始，我的眼睛就闭上了。于是他们反过来，让我在数“一”时闭上眼睛，等数到“三”再睁开，这样他们得到了很多我半闭着眼的照片。我敢说，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有效的防止我闭眼照相的招数了，同时也是闭眼照相者的福音，是闭眼照相者历史上最伟大的变革。

 一直等到数码相机普及后，我的焦虑才略有缓解，因为我可以随时把那些闭眼或半闭眼或闭三分之一眼的的照片删掉，但我依然发现，照片中的自己和我感知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人，要是沿着这个想法深入地想下去，我也许可以写出一篇新的哲学论文：《照片中的我非我》，或者《人不能同时照出两张照片》，再或者《本我与照片中我的关系》。我相信，凡事皆有因果，我的惧怕定有原因，也许就像某个部落所相信的那样，照片能把人的灵魂摄入其中，我闭上眼的原因就是：我害怕他们发现——我压根没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