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迁祖坟的事儿，我陪父亲回到相隔两千多公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这完全同鲁迅回故乡相仿，只是我们回去时，天气正热。从飞机上看下去，故乡全是绿色，城市分散在很小的七巧板似的方块里。上次我回来时，倒是个冬季，四处阴冷潮湿萧索凋敝，屋里比屋外还要寒冷似的。

吃过晚饭后，一大家子人围拢了谈迁坟的事儿，四姑首先说迁坟不好，“十迁九败”，会对子孙有不好的影响。三叔有不同意见，他说只要择一个好日子就好，现在的坟地在村子里，村子以后会有什么变化也不知道，如今大家都把坟迁到山上去，只我们一家不迁，岂不是更不好？！我对迁坟的话题没有兴趣，亦不会有人问我的意见，于是准备溜出去转转。然而在门口碰到了一个老年男子，他盯着我好一会儿，问我是不是北京来的二妹。我说是的，同时打量他，但脑海里并没有什么人能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的。他转而用普通话说起来，说当年曾带着有眼疾的儿子到我家住过的。

啊。

我想起来了。那时我还在上小学，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两个人，一个我爸喊我叫他“叔公”，另一个是年纪比我大两、三岁的男孩子，要我叫他“小叔叔”。叔公说小叔叔得了眼病，他们那里医疗条件太差，只能带他来北京治疗。我家里很少有亲戚来住，叔公和小叔叔的到来，让我觉得十分快乐，每天放学后都迫不及待地跑回家，看小叔叔在不在，有时候他们去医院还没有回来，有时候叔公在屋里用家乡话和父亲聊天，小叔叔坐在一旁，我就挨过去，和他聊天。小叔叔的眼睛的确不大好，看人总是模模糊糊的，但他很爱笑，我跟他说话，他总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看向他的父亲，用家乡话对他的父亲说：“听不懂。”他居然听不懂我说的普通话。叔公要我跟他说话时把语速放慢，笑说：“他不习惯和女娃娃说话。”

周末叔公和小叔叔去中山公园玩，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母亲老大不乐意，她总是说：“孩子要自己带，不能放手。”然而我很想去，央求再三，母亲便同意了。虽然住在北京，中山公园我却很少去，里面莺红柳绿，到处是踏青的人群，我和小叔叔追着乱跑，任凭叔公大喊也不听。有个陌生人突然撞向我，把我胳膊上打完卡介苗刚结的痂撞掉了，鲜血直流。叔公用一张报纸把伤口粘住了。这让我有点儿悻悻然，不敢像之前一样乱跑了。果然回到家里，母亲着急地带我去医院，好在大夫说不要紧，重新给伤口上了点儿药，包上了一层纱布，只是对用报纸粘伤口表示了惊讶和质疑。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路说着：“我就说小孩一定要自己带。”

许多年不见，这便是叔公吗？！我看他年纪虽大，气色倒还好，便搀住他回到屋里，问他小叔叔的事儿。叔公说，小叔叔的眼疾到底没有治好，早已完全失明了，后来学了一个盲人按摩，在家门口给人按摩，赚一点小钱糊口，倒也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孩子。“有机会你来家里玩，就是乱得很。”叔公说。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还是沉默了。我想，还是不要再见面吧，他不一定记得我了，何况也看不见，我的印象中，小叔叔永远是当年小男孩儿的模样，这样更好些吧。

2021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