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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乡村是确切的，像流水中一座孤岛，隐匿着许多故事。有时，乡村的故事难免千篇一律，但突如其来的庄稼和一片荒废了的土地，一下子会弄乱了人的头脑，故事就在单调中又显出其复杂来。村庄是一个人通往田野的接口，它连着许多相互交织着的麦田、草地、菜园、瓜地。真正的故事，有时就藏在一穗麦子、一根青草间。
儿时割猪草，晒干，垛在门前，草垛如一个巨大的蘑菇。有耗子成群接队出没其间，我想，耗子是把草垛当成了赖依栖息的家园，它们在这里安歇、在这里狂欢，也许还有痛苦，夜间“吱吱”的叫声就是最好的明证。青草生长在地里，只有视觉的感知，一旦经阳光晒过的干草，就有了阳光的味道。其实，凭借阳光晒过的任何东西，比如麦子、稻谷、干草，我们能闻到阳光的味道。那种味道是乡间独有的，没有对乡村有真实体验的人，无法感知这一切，也无法享受到阳光独特的气味。一望无际的田畴，阳光闪耀，微风中，禾苗正在优美地舞动。在阳光中，错落的村庄和错综的道路显现出来。有了村庄就有了人烟，就有了生命的延续。暴雨是破坏庄稼收成的罪魁祸首。暴雨来临的时候，父亲呼呵一声，就带了全家抢收面临失守的一切。不过，大多时候，父亲独自在阳光中，享受那份单纯的、清香的麦草气息。
我坚信有土地的地方就会有脚印，有脚印的地方就会有庄稼人的梦。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将某些梦握在掌心了，然而，摊开来，还是一片空虚。梦毕竟还是梦，梦成为现实，有时需要多少辈人的努力，有时也许只是一张纸的距离，捅开它，一切就豁然了。土地让许多人承载着内心的鞭挞，也是自身不能承受之轻。
没有了时间概念，只记得大约是深秋的季节，我去沙地沟割猪草，一条蛇吐着火一般的舌芯子。蛇的毒不在蛇芯子，真正的剧毒是藏匿在牙齿间。我吓得一动不动，浑身筛糠一般。我知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与一条蛇对峙。当蛇的恐怖战胜了我的毅力，我瘫坐在草堆上。阳光照着嫩绿的青草，发出淡淡的清香。也许那条蛇觉得我对它没有危害，就慢慢地爬走了。其实，当你攻击一个目标的时候，这个目标对你也许就有了威胁；当你放弃了它，也许是更好的迂回。那天我回到家，就发烧出虚汗。祖母找来村上会安神的六婶。六婶烧了纸，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我头顶绕来绕去。待那纸钱燃烬的时候，六婶迅速将纸灰扔进水碗，然后嘱咐祖母趁着黑夜，将水碗扔在瓦房上，一切就会过去的。祖母照着六婶的吩咐做了，一边扔还一边喊着我的乳名。据说那是在招魂。第二日，我也就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六婶的符咒起了作用。站在阳光里，呼吸清晨的新鲜气息，我感觉似乎闻到了昨日的草香，很爽快。
乡村不单单播种五谷，还播种隐匿在田垄地沟的秘密；死亡是公开的，婚娶是公开的，但总有那些见不得阳光的事情，暗流一般，在村子里游荡。在孤独和回忆中，我深深地思想那个村庄。有时，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我对乡村如此依恋，为什么有一种乡村情结桶一般箍着我的内心？忽然，有一天我就明白了，其实，我大多是在思念家乡的那些人和事，包括它的苦痛和欢乐。海德歌尔说：“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其实，不仅仅是万乐，更多的是目睹乡村死亡的痛苦。我平生见过的最冷静的死亡是常朋叔的死。常朋叔有一辆拖拉机，平日靠给建筑工地拉土方挣些钱养家，之外，在农忙时节，给村子拉麦秆、玉米棒子挣些零花。一日，他和几个朋友喝了酒，加之一夜没休息好，第二日将拖拉机开进工地挖的深坑里。人被救上来，还清醒着。那日，我去医院看他，医生已下了病危通知书。我知道我带的水果对他来说毫无意义，鲜花的浓郁也许能刺激他的嗅觉。我看见他躺在床上很安静，一直在睡。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我明白，他是放弃了执著，已经接受了死亡这个事实。如果没有，人不可能如此宁静地踏上那条不归路。无论如何，这个人已经走到尽头了，死亡已经敲响了他的门。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只有在安静中等待死神的降临。死神对任何一个行将步入黄泉路的人都是公平的，无论是挣扎还是冷静面对，它都会准时赴约。村庄的道路最终是通往坟墓。通往坟墓的道路，也许还连着一个人落生的脐带，剪断了，人便与乡村隔世了。
夜晚来临的时候，阳光已经收敛了它的姿容，但那清新的、独特的味道，还弥漫在村庄的每个角落，伸手能扯一把甜腻来。于是，回家的人们开始点灯、洗锅、烧饭，老人倚在柴门唤儿归。乡村的夜晚就这样来临了，田野也死一般沉寂了，村庄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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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4-27 13:52: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