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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故事)
阳光
一 我在阳光温暖的地方,仍然一个人。
最后的时刻我变得轻了又轻,被一股力量托举着,我像一只打足了氢气的汽球一样无限上升。这感觉在一瞬间让我放弃了自己会变得十分美妙的愿望。我没有翅膀,被病痛折磨得枯槁不堪,由于用眼过度而双目失明,诅咒和邪恶也夺去了我从容的微笑。我想我不是个天使,我是错过九条生命的猫。可笑的是,我仍然去了天堂。
1.
还可以。我对来接我的人说。表情自然,沉静。
我站在太阳底下,感觉依然那样,还可以。
多云。太阳看上去有些像一幅陈迹已久的油画。
我比半个小时以前脸色红润了许多,不知道是因为换了一身红色的休闲装还是因为不再服药的原因。
半个小时以前我还穿着蓝白条浆洗过硬的衣服,手被那个像我一样脸色苍白的医生稳稳地握着。我被他的坚定套牢了,像一只温顺的未被剪毛的绵羊。
车子已经驶进市区。太阳忽然明朗起来。
透过车窗,在布满阳光的街道上,我看到,就像我住院以前预言的一样,各式各样的宠物狗繁殖得比人还快。
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牵着四条一个模子的狗先生狗小姐,可是那个女人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其中一只生动。
即使那样,我也满怀感激。为了逃离疯狂的梦幻,可以自由呼吸,和摆脱无微不至的桎梏。
那天是二零零七年六月十八日。
阳光灿烂。
那天应该是我的生日。
2.
他们再也不愿意看到我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
当我没有心思写那些玩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逼迫我洗澡和吃饭。
当我像贪食愚昧的猪一样吃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要我搬家,搬到更好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儿。他们来接我的时候,我正在喝玻璃杯里很热的牛奶。我端着玻璃杯去开门,嘴边一圈肮脏的牛奶汁,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在冬天里我开着对流的窗户,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裙,身上凸起了惊人的鸡皮疙瘩。房间里散乱,到处都是灰尘,他们有些茫然地站着,看着我,看着我的茫然。
现在就走吗?我问。
你收拾好了吗?他们问。
收拾什么?我问。
要带的东西。他们说。
没什么要带的。我说。
那就走吧。他们说。
好吧。那就走吧。我说。然后开始穿衣服,慢慢地穿牛仔服,开始环视整个房间。
外面很冷。得穿羽绒服了。他们说。
哦,好。我说。又慢慢脱下牛仔服,翻羽绒服。窗帘该洗了,上面有蚊子血;书桌上的杯子还没倒掉,要刷干净;垃圾袋满了,要换新的;所有的电源,别忘了关掉;别人的书,还没收拾出来;花瓶里的水,别忘了再加一些;CD,我喜欢的那张呢;窗子要不要关掉;检查煤气;钥匙,对了,还有手机,别忘了电池。我满脑袋里充满了很多事情,关于这间房子。
找到了吗?他们问我。穿暖和一点。他们说。
嗯。我一边嗯着一边去抱那只玩具熊。它傻憨憨的样子,不知道我要走了。
他们替我拿着简单行李,其中有个女人一直在流着眼泪。面对那眼泪我更加茫然和不知所措。
在关上房门的时候,我最后环视一遍这个房间。所有的记忆都丧失了,这个房间空空的,变得雪白雪白。
铁门在我身后被轻轻地撞上了。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到那铁门上赫然印着一张硕大的熟悉的脸孔。
我对着那张面孔说:救救我。
声音微弱,或者根本没有说出来。
那是二零零五年的一天,他们说已经是冬天。
我下楼的姿势是被强迫的美妙,以飞翔的姿态。我是被拖下楼的。
那天也是阳光灿烂。他们说我疯了。我一时慌乱就忘了哭泣。
3.
我被塞进了车里,像塞一团破旧的棉絮。
我看着窗外。窗外由城市的喧嚣到乡村的静寂。我知道,我将到达最终的凄凉。
当我安静地坐在穿着白大褂的沉稳的男人对面,他正在对我微笑。我不想笑,一点不想。
他很温和。对我说能不能问我一些问题。
我的声音很小或者只是稍微点头。已经足够让他明白,只有他能的,没有我能的。
喜欢这儿吗?
不喜欢。
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吗?
搬家。
怎么来的?
坐车。
随身带了什么呢?
手机。
牙膏和牙刷呢?
我开始找带我来这儿的人。他们都没了。我说我可以买新的。
他笑了。说,都给你准备好了。
我看他的眼睛。像预料中的一样。
换了衣服以后,我被领到一个房间里。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她根本没看我,但是她仍然比我漂亮。我们穿一样的衣服,蓝白条的。
我喜欢一个人住,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共同居住的人。但是我知道,我今后得住在这儿。
甚至我可以接受共同居住的人,但是我不知道我必须,而且是每天,都要吃药。
我不知道这地方有什么鬼魔力,住在那儿的第一个晚上,我很早就困了。做了梦,梦到了他。梦到他买了很多东西,一个劲地往冰箱里塞,我在他身后蹦着跳着很高兴,结果摔倒了。胳膊摔青了好大一块,我就捂着胳膊哭。他就站起来抱着我。我像个孩童,样子圆乎乎的。又来了个男人,他就跟那个男人一起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捂着胳膊站在那儿。我就接着哭,没完没了。
我醒了,发现自己好好的躺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正在哭的是那个同屋的女孩。
房间里很黑。她的哭泣也很黑很黑。
4.
我不想开灯,因为不想打扰任何哭泣。我在黑暗里静静听着。那哭泣像美妙的歌声。
夏天的清晨,女孩和男人在海边。太阳伞总是被风吹得变了型,所以女孩就笑。女孩轻轻咬着男人的肩膀,那个男人也笑着,晒得黝黑的皮肤柔软并且散发着特殊的熟悉的,爸爸一样的味道。有一些很小很瘦弱的鱼滑过他们的身体,然后躲开了,感到羞怯或者是被灼热的气流推开。女孩在车里睡着了,翻身的时候闭着眼摸索着男人的衣角,然后拽着,再踏实地睡去。男人的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握着熟睡的女孩的手。车平稳地向前开着。
即使那村庄已经逐渐变得荒凉,男人的衣衫仍旧褴褛,女孩依旧固执的在每个周末踏上破烂的老掉牙的铁皮车,走很长很长的坑坑洼洼的土路,在土路的尽头飞奔到等候在那里的男人的身边,然后蹿到男人的身上,让那个男人抱着,一起旋转。天空是透明的蓝色,四周是黄灿灿的秋天,鸟儿在飞到南方之前,停留在这里扎着堆地鸣叫,尖声的为那个季节唱着挽歌。惊呆的老农拄着锄头和停下鞭打驴子的手,张大嘴巴看着,丝毫也不掩饰钦羡逝去的青春岁月。
正是黄昏,男人和女孩着一身白衣,轻唱,或者浅睡。雨打在窗外的树叶上,低声附和着窗里的呢喃。一切正在孕育,和正在孕育一切,所有沉默的悲欢,和扬着尾巴的离合。
……
同屋的女孩仍然在黑暗中哭泣,仿佛一定要哭到世界的尽头。天快亮了,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她坐着,脑袋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天色大亮的时候,我们,我和她一起乖乖地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一把颜色迥异的药丸。然后,一起晕睡。样子像极了冬眠的蛇,僵硬,挺直。
我想他们带我来这儿没有什么不对的。我又开始幻想了。我想我是个幻想狂。
今年冬天里的清晨,寒气袭人。
5.
我每天都在昏天黑地的睡着。每次醒来都看见同屋的女孩用长长的指甲不停地在雪白的床单上划来划去,动作单调,神情呆滞。而每个深夜来临以后,都在她的哭泣声中幻想和被幻想悠来荡去。黑夜变得更加丰盈和冗长。
有一个深夜,我正沉迷在幻想当中,忽然被生疼的感觉扯回到这个有着纯净月光的黑漆漆的地方。我看到那个同屋的女孩正匍匐在我的床前,两只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胳膊,低声而深切地呼喊我:亲爱的,带我走。亲爱的,带我走。亲爱的,带我走。
她的泪珠砸在我的手背上,胸口上,我被她揉搓得乱作一团。而我,我真的没有力气。
我使劲抽出一只胳膊,在黑暗里摸索床头红色的按钮。我会被她扼死,我已经感觉到窒息了。
几个白色的身影冲进来,房间里骤然亮如白昼。尖利的叫声,哭喊,和强有力的阻拦。房间外面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嘈杂,各种叫喊,凄婉的,绝望的,兴奋的,毁灭的。
随后我的思维产生了一个时段性的盲区。我听不到任何有意义的声音,耳朵里只是嗡嗡作响,四肢浑然无力,我不想小便,可是,它却失禁了。
周围都是忙乱的身影和机械。只有那个戴着眼镜的白色医生站在我床前,把手伸进了我冰凉的被子里,摸到我的身体底下或者是我的心里,是冰凉凉水溻溻的。然后他笑着问我:怕了吗?
我躲避他的眼睛或者是眼镜片。听到他说:0821不用给药。换被褥。
我的代号是0821。
6.
在那个漫长而混乱的日子里,我毫不例外的喜欢上了一个男性神经病患者,就在白色医生洞察力很强的眼镜片下面。
我依然和那个女孩同居一室,她的狂躁只是偶尔才会发生,我除了会在幻想中被她扼死之外,没有其它更为令我担心的。
我试着在她平静的时候跟她说话,她只是笑,并不作答。有时候我会给她唱歌,一些老歌。有时候也给她念诗,念别人的,也念我自己的。
有一次我给她念我写的“门”。我念第一句:先说好了,这门得开着。她笑。
我接着念第二句:没人走进来,我打扰着自已。她也笑。
第三句:一条任性的狗趴在腿边舔着死去的古董。她还在笑。
第四句:他站在门外,就那么站着。 她就皱眉。
第五句:看门 看狗 看古董 和看我。她就开始哭了。
所以我决定要常常念诗给她听,除了门,还有阳光。
白色人物们很权威,没收了我所有的笔,却留下了纸张。我就学会了用红色的唇线笔来写字。写出来的字都是暗红色的,像叮过人的蚊子肚子里的血。
有时候我会领着同屋的女孩一起散步,在长长的甬道里。在散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那个男性患者,他苍白和无所谓的样子打动了我。有时候我就抛开那个女孩,和他一起站在甬道里的窗户边,一起看外面的太阳。我问他喜欢太阳吗。他说不喜欢。我问他喜欢月亮吗。他说不喜欢。我问他喜欢什么呢。他说什么都不喜欢。我就说,那好,我们什么都不喜欢。
7.
我不知道倒底是什么原因使我在这个陌生杂乱的地方开始文思泉涌了。我开始不停地写,在那个女孩深夜里压抑的哭泣声中,在所有逃离人的视线当中,我不能控制地想写,似乎所写的真的将能够代表叫作遗言的东西。虽然在这期间,喉头哽塞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影响到我的正常呼吸,好像如鲠在喉。而那个顽固的鱼刺也随着我的欲念一天天的在生长和强大。
我用秃了一只肉色和一只咖啡色的唇线笔,然后郑重其事地跟那个苍白的男医生谈话。我告诉他我需要一只笔,什么样的笔都行。他认真地看我,右手的五根手指头轮番在木头桌面上敲打,最后他严肃地问我:真的需要吗?我坚定地回答:是。
然后我真的得到了一只笔,不像我所想象中的简单。白医生,我不问他姓什么,也从来没记住,我愿意叫他白医生。白医生从他的白色长袍的口袋里掏出那只笔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有冲动想去亲吻他的手。他只是笑着,对我说任何事情都没有问题。我点头,承认任何事情当中的我也没有问题。我们一起笑了,那感觉,真的是不言而喻。
那只笔的样子到现在我也忘不了,黑色的,中间有金属圈作为隔断,沉沉的。我开始运作它,在深夜里,让它淋漓尽致,也让自己痛快淋漓。我不再踟躇于旁人的闲言碎语,也不在乎我现在生存在什么样的环境。我明白自己想要留下什么,或者很清楚地知道要别人忘记什么。
同屋的女孩不再哭了,在深夜里她变得很安静,看我写东西,偶尔给我倒水。有时候我抬头对她笑,她也笑,她的脸庞美丽,也安详。有一次她对我说:他也总在深夜写东西。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被幸福渗透了,甚至泛滥。
我就告诉她,我不是他,我是我。
她看着我笑,说:我知道。
一切都很正常。我们仍然在天亮的时候一起吃别人递上来的彩色药片。仍然一起昏天黑地的沉睡。
8.
喉头哽塞的感觉越来越严重。
因为感觉到窒息而晕厥,我被抢救了两次。
在第二次醒来以后,除了白医生之外,站在我床前的是那个男性“神经病患者”。
这一次白医生很认真地问我:倒底感觉哪儿不舒服?
我说:咽喉。
他问:什么感觉?
我说:阻塞感。
他手里每日记录病情的硬塑料的夹子就掉在地上了。我想起身弯下腰替他捡起来,我想白医生无论如何是个好人。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了地晕过去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一年多了。除了白医生对护士的医嘱“0821不用给药。”之外,我没有在这里听到其它让我感觉到温暖的语言。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站了好几个白大褂。我看到他们的表情无比严肃,和无比的,愧疚。
我的名字出现在允许出院的名单内。还额外得到一张转院证明。他们初步怀疑我是喉癌,并且,晚期。
我安静地坐在沉稳的白医生对面的椅子上。表情自然,和平静。就像一年多以前我来的模样。只是,我比那时更苍白,也更无奈,还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左手食指抵压右边的喉咙。
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儿吗?
不知道。
喜欢这吗?
喜欢。
要走了,高兴吗?
有一点。
随身带着什么?
还是手机。
牙刷和牙膏呢?
我笑了。说:还会有新的。
他合上了硬的,塑料的,工作日志。
恨吗?
不。
以后会怎么样呢?
该怎样就怎样。
好好活着。
如天所愿。
我最后用眼神对白医生表示感谢,很诚恳。我相信干净的眼神总是胜过苍白的语言。
我不知道老天还给不给我好好活着的机会。真的不知道。
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它们已经不能够让我顺畅地说出我想说的话。
9.
我站在阳光下,穿着一身红色的休闲服。如他们所愿,我出了神经病院的大门。又出乎他们所想,再次搬家,去ICU病房.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沉默,一年多以前哭泣的女人仍然在哭泣。面对她的哭泣我仍然感觉到不安和无措。
车子安安稳稳地驶过四环路,那一刻,我再次被刺痛的神经没人知道。真的,即使那瞬间我多么想呐喊,想叫他们停下,想让时光重新来过,可是我已经不能够说话,也无从让他们明白。
我再次直起身,想看窗外,想看我怎么也不能遗忘的魂牵梦萦的熟悉的地方。可是我被他们按了下来,像以前一样。
我被按了下来。接受虚张生势的治疗。因为他们需要我按他们的意图活着。即便我的头发不停地脱落,即便我不停地呕吐,即便我已经神情真的呆滞。他们只是需要我活着。
10.
我现在是光头。我没有任何一种办法再让你见到美丽如初的我。
我甚至已经软绵绵的,随他们摆布。
所有器官正在衰竭,我说不出话,也没有力气拿笔。
我有点焦躁,灵魂正轻飘飘地上升,天使正扑闪着翅膀做最后的徘徊。
我拼尽了最后一点点力气,只想在最后一刻,告诉你,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
我的人生真的就如此吧,错过,执拗,和我无法控制直流而下的眼泪。
我到了。请你放心。周围全是白色。只有我一个人。阳光仍旧灿烂。
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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