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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肤相亲的感觉
店堂里空无一人。不,只有店长咏儿一个人。午休时间,顾客稀少,她让手下的姑娘先到楼上休息室睡一会儿,好有精神应付等会儿的客流高峰。正是一年一度空调旺销时,所有的空调商店都处于大战状态。店门在早上六点就被一些性急的顾客敲开了,一直到晚上十点过后才能打烊。而中午这一刻,会有短暂的空闲。
她坐在收银台里,喝着茶,也想借此时好好地静一静。
这时进来了一对穿着讲究、臂膀相挽的夫妻。他们从门口陈列的样机开始,漫不经心地一路看过来,仿佛随意逛逛,并没有明确的购买的意图。咏儿面带微笑从坐椅上站起来,表明了自己的存在,但不去打扰他们。她一向反对照搬教条,认为“顾客进店,热情招呼”是要有前提的,那就是先察言观色,看顾客是否需要你。如果不分具体情况,一见有人进门就上前不由分说地狂轰乱炸,弄不好会引起顾客的反感。当然,得掌握他们表情的细微变化,一旦他们露出讯问的意图,就得适时地出现在他们的身边,恰到好处地进行介绍。
就在咏儿的眼角向这两位顾客一瞟的当儿,她的脸上腾地燃起了两片红云。这个男人居然是国平,是她一直暗恋着的国平!她一直不知道他在哪儿,在干什么,怎么才能找到他。一直盼望着有一天能与他在某一个拐角处猝然相遇,让她一吐相思,然后相知相爱。但他真的出现在面前了,依然那么英俊,那么风度翩翩,她却是那么地慌乱,那么地猝不及防!
她伸手按着了通向楼上休息室的门铃。姑娘们很快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咏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店堂。
国平夫妇居然在她的店里买走了一套空调。
接下来的日子,咏儿常常翻开用户档案,对着国平家的地址电话发呆。给他打电话?怎么向他介绍自己?是他老婆接听的话怎么说?那么多年未见,他还记得她吗?
他们是初中时的同学、同桌。那时的男女同学相互不说话,桌子中间划三八线。咏儿的父亲母亲在卫生院工作,是学校唯一吃商品粮的人,有着比所有同学都尊贵的身份,在男同学面前更骄傲得象个公主。对同桌国平,她一向是爱理不理的。
有一次,五里外的一个村子放电影《白毛女》,老师准许大家结伴去看。露天晒场上人山人海。村上的后生见着村里的姑娘和女学生就拼命挤,把咏儿挤在人堆里透不过气来。挤着挤着她就和女同学失散了,身边的熟面孔只剩同桌国平。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俩的手就攥在了一起。电影散场了,夹在人群中走在回校的乡间小道上,他们的手还拉在一起。不知哪个坏小子喊了一声“鬼啊——”,吓得所有的人都在月光下狂奔起来。她脚下一绊,扑到他的怀里,两人完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拥抱。而女伴的一声呼唤,让他们惊恐地分开,从此更加形同陌路。
这一晚,她结束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这一晚的遭遇是她与异性的第一次肌肤之亲。这种肌肤之亲的感觉令人颤栗,具有无可言传的美妙。随着情窦的开放,这种美妙的感觉渐渐融入天地万物,变成无所不在的气息,完完全全地将她整个儿笼罩住,以至于她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成就日后的婚姻。她曾忍不住内心的欲望走上了那条通往他的老家的山道,想向他表白自己的心迹。一位旧日的同学半道杀出,告诉她国平的父母已经替国平娶了一个农村姑娘为妻……
咏儿是个古典的女人,善良、克己。无论她的内心有着如何苦痛的思念和渴盼,也无论时尚怎样鼓励人们冲破束缚去追求个性的自由解放,她都不会让自己的行为有丝毫出格的地方,不会让自己成为不顾一切的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第三者。所以,关于国平的一切,她几乎一无所知。她宁愿孤独地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徘徊,固守着那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隐秘并将它无限度地净化、升华。到了一定的时候,年复一年无望的等待已经不再让她心生痛楚了。她反而觉得,自己的经历具有普遍的意义并代表着一种美好的意念,为此,全世界富有情感的人们都会在内心产生一种温柔的忧伤。
这就够了。
尽管她在二十多年后再见国平,会止不住脸红心跳;尽管她会对着国平的档案想入非非……
如果国平家的空调象广告中说的那样安静……
国平家的空调偏偏不安静。他的妻子说,吵,吵得没法睡觉!
他的投诉电话打过来,刚好咏儿接到。她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着的:“我们马上,派维修工过来看看,好吗?”
维修工回来,气鼓鼓地说:“这户人家不讲理,少见!其实那点噪音不注意还听不出来,空调是正常的,他们一定要求退货!”
咏儿问:“你有没有向他们解释,厂家有退换机的具体规定?”
“说了,没有用。他们说自己不管什么厂家不厂家,东西是从我们店里买的,只找我们就是了。”
咏儿没想到,这种事情偏偏撞上他们家了。以前也碰到过一次这样的情况。一次次投诉后,厂家才派人来处理,事情闹到消协,请技术监督局进行质量鉴定,机器的技术参数符合国家标准,用户最后无话可说。但用户一次次找到店堂里来吵闹,对店里的声誉还是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的,当时一些准备购买的顾客就掉头走了。
顾客是上帝。而在小市民习气十足的顾客身上,上帝的权利会被滥用,变成强词夺理和无理取闹的护身符。
这么多年了,国平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中学生了。听说他后来当兵走了,在部队里有了出息,提了干。那么应该是转业回地方上,成了这个城市的贵族了。看他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肯定混上了相当的身份和地位。这种人大多自以为是,冷面无情,对政策对权力有相当的驾驭能力。
在处理顾客的关系上,咏儿有自己的原则,那就是:平等、合理。厂家“顾客至上”承偌有时候也不完全兑现得那么爽快,事情还小的时候,他们总是以种种的规定制度来要求商家去做工作。比如眼下,咏儿如果不按厂家的规定顾自给予退货,造成的损失厂家是概不负责的。作为一名店长,她除了为消费者服务以外,还要对厂家、对商店、对自己负责。既要维护消费者的利益,又要维护商家自身的利益。她认为,服务者和消费者双方在人格上是平等的,所以,消费者的要求必须合理。在此前提下,顾客才永远都是对的。但顾客并非永远都是对的。当了多年的店长,每日与形形色色的顾客打交道,她对顾客一词有着深切的理解。顾客大多通情达理,文明谦和。在这样的顾客面前,店家自然诚信、真挚,店堂内由此生发出充满人文色彩的购物环境。但有的顾客就擅长于打着《消费者权益保障法》的旗号无理取闹,逼得商家的脸上无法露出真诚的微笑。对颐指气使的顾客,咏儿通常采取不卑不亢的态度。她会带着不屑的淡笑与之周旋,直至对方自认理亏。
按维修工反映的情况看,国平家的空调根本不存在质量问题,他们之所以不满意,是因为隔壁同事买了一套品牌名气更大的空调,相比之下,他们就显得小家子气,丢了面子。想换一套在名气上、价格上都能将邻居比下去的空调。他们也知道自己挑选的商品在质量上没问题的话,商家厂家都不会同意调换。虽然说空调噪音在36分贝以内都是正常的,但店家一般没有测分贝的设备。声音的大小,通常是靠人嘴里说说而已。所以,他们就一口咬定这套空调噪音大,有质量问题。更彻底的说法是,他们对这种牌子的产品已经不满意。顾客不满意,商家应该考虑退货,是不是?
按惯常的处理方法,咏儿已经派厂方驻店的维修技术人员上门检测并向用户进行了解释,重申了厂商有关退换货的规定。但他们说,你们的规定是你们的事,我是顾客,不是你们的下属,不受你们什么规定的制约。咏儿想,再闹下去,就是通过消费者协会找质量技术监督局进行鉴定了。当然,肯定没问题,因为这种品牌的空调是国优及国家免检产品。到最后,要么消协裁定不予退货或进行调解,事情怎么处理不得而知,双方肯定闹个不愉快;要么他们不依不饶,事情闹得更大。因为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也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先不说那套空调仍旧每日戳在家里显要位置将怎样倒他们的胃口,单就他们爱面子的特性,也决不可能接受一个自讨没趣的结局。他们已经没有台阶可下了,只有把事情闹大,来表明自己的一贯正确和不可侵犯。媒体、法律都会介入,厂家或许会不惜一切代价奉陪到底,或许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作出让步,与至高无上的“上帝”坐下来协商,最后给他们一个无原则的迁就——这就不关咏儿一个小小店长的事情,也不是她所能够左右得了的了。
不过,如果他们死认自己的理儿,只顾说不管什么厂家不厂家,东西是从你们店里买的,只找你们就是了呢?势必,咏儿将无可避免地与这位她默默地爱了二十多年的梦中情人对簿公堂……
无论哪一种结局,咏儿都不愿意看到。说起来,从一开始,从他们夫妇俩进店门的那一刻起,这整桩的买卖,咏儿都是不怎么愿意成交的。记得她当时是避开了的。如果没有这一桩买卖,她与那个月光下的少年国平有着二十多年的距离,心里会一直保留着那份相思、那份期盼。而现在,曾滋养了她整个身心的那种温柔已经荡然无存。心中忽然感觉有点痛,却是木然而空茫的,与月光下那种令人震颤的疼痛迥然不同。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站在一个高高的山顶扭头回顾,看到遥远的天际间确有一片田野笼罩在月光下,露天晒场上飘扬着一方白色的银幕,两个少年携手狂奔在细长的小路上。她发现那儿与她的距离远远不止二十几年,而在千里之外,是千年以前的事了。那无疑是别人的事,与她毫无瓜葛。
心中痛的感觉终于渐渐消失。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心如止水。
国平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说再不解决,就要向消费者协会投诉。咏儿对着话筒,声音不再颤抖。她说:“我们派人来拆回空调。麻烦您来取一下退款,可以吗?”
咏儿这样说的时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度。
手下人似乎有些不服,不解地看了看咏儿。这太不符合她处事的一惯原则了。
她淡淡一笑,说,“下不为例!知道吗?拆回的空调削价处理,损失由我负责。”
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国平来取退款,与咏儿打了个照面,楞了楞,才认出来:“你是……咏儿吧?不错啊,当大老板了?”
“不,不是什么老板,是给人家大老板打工的。”
“这次谢谢你了,你们的服务很好。我们考虑一下,再买什么牌子的空调,还到你这儿来买,老同学么!”
“那就请您多关照了。”心里却说,别,别来这儿买,别让我再见到你了。
一番场面上的话。临了,他礼节性地向咏儿伸出了手。
这是一双光洁、柔软的手,象女人的手。大热的天,这双手上竟然没有热度。不,是咏儿的体温高过了他。相比之下,他的手就显得有些凉。
两人都没有在手上用力,脸上都是机械的笑容。不错,他认出了老同学,但咏儿相信他绝对记不得他们有过那样一次的肌肤相亲了。
他们的手曾经那样紧紧地攥在一起。
或许,他从来就没有记过它。
后来,咏儿偶尔会想起,象想起别人的事情一样。但无论她怎么回忆,都想不起他们第一次肌肤相亲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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