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锦苑》显示文章详细内容: [展开] [回复] [网址] [举报] [屏蔽]
向北飞
向北飞目前处于离线状态
等    级:资深长老
经 验 值:7055
魅 力 值:2490
龙    币:17889
积    分:9433.7
注册日期:2004-03-22
 
  查看向北飞个人资料   给向北飞发悄悄话   将向北飞加入好友   搜索向北飞所有发表过的文章   给向北飞发送电子邮件      

家乡

我家的土坯房在村子东头,离海河码头两三里路的样子。那码头就是海河上最普通最常见的那种。
海河七十二道弯,第个弯上便有一个小村子。我们村在海河的第六十五道弯的南岸上,是个不大的村子,统共三十几户人家。这里地势低得很,于是起了个名字,叫东洼地。 由于地势低,海河一发大水,我们村必淹无疑,成为一片泽国。每逢这时,全村老少必须举家搬到河边儿,支起窝棚安营扎寨,直到水退才能撤走。据说这是为了向龙王爷讨欢心,你越跑龙王爷就越生气,那水也就涨得越大。
我问过爷爷,是不是真的有龙王。爷爷不容置疑地点点光头:“有的,有的。”后来我进了城,长大了,不禁对龙王爷的事起了疑惑,于是又问过老婶儿:“真的有龙王爷吗?”
“有的,有的,”老婶同样不容置疑地点着头,“那年河对面修路,填了一丈多宽的河。真是造业呀,他们也没给龙王上贡献,这下可惹事儿了。”老婶儿边拉风箱边津津有味地说着,柴禾在灶膛里“毕毕啪啪”地响。“路修好的当天夜里就起了大风,浪可大了,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只听见哗哗哗地响了一整夜。第二天大清早起的,就听吵吵说夜个晌那条路塌了一大段。这还不算完,嘿!没过几天,四个下河洗澡的孩子全淹死了,正好是两男两女,那是叫龙王爷收了去呀!不是它还会是谁?”老婶儿讲得眉飞色舞,不容我不信,吓得我有日子不敢下河洗澡。我从小便随父母来北京,回村的时间很短,记忆大都是断断续续的,但对龙王爷的故事一直清楚地记着。
我们这里管下河游泳叫洗澡儿。天热的时候就有很多人饭后要下河,而孩子们更是乐此不疲。我很羡慕那些水性好的孩子,他们在洗澡的时候会潜到河底摸虾玩。游到河心,往上一跃,一个猛子扎下去,只见两只脚在水面上一晃便不见了,好一歇不见动静。等到再浮上来时,便是两只手举着,一手捏一只一寸来长、肚皮倍儿绿的河虾,如果虾的个头小,每只手还能多抓一两只。然后他们开心地笑着,用脚踩着水游上岸。河虾放在地上还一个劲的跳,他们就用草帽一扣,再返身扑进河里。我虽生在海河边上,便异常怕水,只能在水浅的地方逗鸭子赶鹅,因此一直不知道那些虾在河底是怎么生活的,竟那么容易被捉到,真是一件不小的遗憾事。
我家土坯房后是一大片玉米地,穿过玉米地便是静静地向东流淌着的海河。河水很清,也很凉。河边生满了绿油油的野草。城里人把它们栽在花盆里精心侍候,还叫它做什么“节节兰”。虽然是精心,可往往还是养不好。而河边的“节节兰”,没人搭理却也长得茁壮,有的能赶上一根手指粗细,还总是油亮油亮的。被来往的人踩上几脚也不碍事,照活不误。我挺喜欢这种野草,因为觉得我那疲实劲儿有点象它。
水面上停着许多长着细长腿的小虫子,它们蹦蹦跳跳,点着水皮儿向前跑,在河面上划出一个圆圈接着一个圆圈。下河洗澡的时候可得千万留神别让这玩意儿蹬上,被蹬上了身上马上会红一片,很刺疼,要用“节节兰”叶子沾上口水帖在伤处,等好一阵能好。
海河的水很好,水里的鱼虾就自然很多,可令人奇怪的我们村没有一户是以打鱼为生的渔民。在河上打渔为生的全是从河北白洋淀下来的。他们说白洋淀的水快干了,鱼们虾们也没有了。渔民们的船总是两条一前一后地系在一起。前边的船有舱,是渔民们的家。他们一出来就拖家带口。船舱窗子上挂着漂亮的花布帘,遮住了多少诱人的故事。探出一节铁皮烟筒,傍晚时分就会飘出袅袅的炊烟。从小窗里透出微弱的渔火,温暖而又悠远神秘。拴在后面的船上放着渔网等工具,有的还养着鱼鹰子。船的两舷外侧挂着大网兜,多一半浸在水面以下,网兜里是各种活蹦乱跳的鱼们。渔民们边打鱼边卖鱼,在河里一漂就是几个月,长年累月这么活着。
到了冬天海河是要结冰的,很厚,大车可以在上面通过。村里的人都会做冰车,小孩们打冰橇很厉害,一排排一行行,在冰面上留下一道道白印。一到冬天,码头上便泊着一只破冰船,记得那是个怪家伙,每天要破出一条摆渡的航道。由于没有桥,村里人到对岸去只有乘摆渡,坐一次要五分钱。村里的年轻人一上船便抢着帮船工摇橹,这样就可以不交船费。
我家土坯房的旁边种着几棵枣树,还有几棵洋槐。洋槐开花的时候一片洁白,悠悠的香,南见吹过,弥漫整个村子。槐花落了不多久枣花又开了,香得很甜很醇,数不清的蜜蜂绕着枣树飞。新鲜的槐花蜜和枣花蜜都很香,我更喜欢槐花一些。
我家土坯房的对面是一条窄窄的小河沟,水不深。河沟对面是一片瓜地。我小时候曾多次想跨过河沟到对面瓜地里去玩玩,但奶奶看我看得很紧,不许我靠近河沟。我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不长,记得她很瘦,高高的个子,性情很好,淡淡的,话少,手脚勤快,典型的中国妇女形象。我还记得一年大年三十,她坐在炕上给我剥瓜子仁儿吃。现在奶奶已经没了,骨灰就埋在我家地里。她在晚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总念叨着“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弄得大家都很无奈。
我们村因为总被水淹,所以土地盐碱化十分严重,只能种点玉米。也曾经种过一段水稻,还声称密植出了成果,小孩子可以在水稻上折跟头。爷爷说那才是瞎扯淡的事儿。他说村里为了对付观摩团,把全村所有地里的稻子全移到一块地里,用大灯泡子照,用鼓风机吹。就这样愣是把检查团给蒙了,把老人家也给蒙了,可这骗不了村里人的肚子。村里还种了几亩西瓜,瓜结得很小,味道也不怎么样。但我还是挺爱吃,一次能吃两个。有一次吃瓜,我正啃得津津有味,我家那只大黄狗张着嘴凑了上来,舔着淌在我圆肚皮上的西瓜汁。我大惊失色,抱着剩下的半拉西瓜往里间屋跑,狗在后边紧追不舍。我慌不择路,一脚绊在门坎上,西瓜出了手,摔成九九八十一块儿。眼见到嘴的西瓜没有了,我趴在地上在大哭不止,大黄狗狼吞虎咽,兴奋得从嗓子里发出“呼呼”的声音。爷爷大怒,操起门后的扁担对着黄狗打去。黄狗机警地一跳,躲在一边,扁担碰在地上断成两节。多亏家里还有一条,不然第二天吃水就成问题了。
村里吃水要到村子中央去挑,那里有一眼机井,电机把水从地下抽上来,定时从水管中放出来,全村人就都来这里担水。每天早上,叔或婶担着两个大铁桶,我跟在后边,大黄狗跑前跑后地和我闹着玩。这时,村里的有线喇叭正在播放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播音员严肃的声音在整个村子回响。两桶水整整装满一水缸。缸里漂着一个大水瓢。我家在村口,常有过路人来家借口水喝,就用这瓢舀满水一气儿灌个够。这里的水质不好,所以村里人的牙都黄黄的,仿佛没有珐琅质似的。
虽说这里的土地不好,水也不甜,但却留得住人。爷爷讲,家谱上写得明白,明朝那阵子,我们村的先人们随燕王朱棣扫北,从南京一路移民过来,相中了这地方,便在这里定居繁衍下来。
在距东洼地仅四里路的西洼地,也就海河的第六十六道弯上,曾出了一个相当了得的人物--中华民国大总统曹锟。虽然他名声不太好,但毕竟做过一国之主。老婶儿的娘家就在西洼地,有时跟她回娘家会经过曹家的祖坟,已然是蒿草丛生,狐狸出没了。
除了一个名声不好的在大总统,这里就全是极普通的人了。由于村子的土地质量极差,村人的人们从不重视耕作,种地只是为了增加些许口粮。村里的男人大都在河上走船跑买卖,拉纤闯关东。他们始终保持着一个观念:好汉不挣有数的钱。我爷爷堪称村中楷模,年轻时在海河上走船放摆渡;后来闯关东在鸭绿江边拉纤;当过火车司机;不久又到塘沽码头上扛大个儿。他那时身强力壮,每天早上喝一个生鸡蛋,然后用包袱皮儿裹上两个窝头系在腰间,再往绑腿中揣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去上工。那会正在闹日本,我爷爷专门带头闹事儿,结果被一个小鬼子暗算打了一闷棍在头上。人们用海舌头敷在他的伤口上,爷爷的命虽然保住了,但由于过敏,从此须发全部脱掉了。这使爷爷更加显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全村上下没有不佩服他的,连我都感到自豪。爷爷身体很好,我出生那年他已经七十二岁,但他还是能把成箱的煤扛上我家住的四层楼,连大气也不喘一口。
还得说说我爷爷的弟弟,也就是我二爷。闹日本鬼子的时候,他被抓去做劳工,全家人都认为他这下子可要命丧异乡了。谁也没想到,四四年十二月的一天,天气很冷,出口气儿都挂霜。夜里有人敲我家的门,爷爷开门一看,扑进来的人竟是我二爷。二爷穿着一件破棉袄,戴个毡帽头儿,又黑又瘦,冻得眼泪鼻涕一块流。爷爷愣住了,二爷没等他缓过神来,径直闯进里间屋,给我祖爷爷、太奶奶一个劲儿磕头。二爷躲躲闪闪地过了几个月,日本终于降伏了。他可以到全村各家给长辈们磕头行礼。人们问他是怎么跑回来的,他只是笑,从不回答。后来他变得游手好闲且嗜酒如命,每天围着酒瓶子转。家里人谁也不忍去管他。再后来,二爷就因为酒精中毒死掉了。村里人并不因为他常常借酒闹事而责怪他,反而大都佩服他。看来我家每一辈人中都要出一个酒鬼,我现在的嗜酒如命一定与此有关。这些故事都是爷爷讲给我听的,他记忆力真好。
东洼地的人粗犷得近于野性的性格一代传一代,直传到村里的孩子们的身上。夏天里,这儿的男孩儿从不穿上衣,只穿一条裤衩,赤着上身光着脚板儿满村子跑,到处显示着黑红油亮的皮肤。回到村里,我也会被他们感染而打着赤脚光着上身到处逛。天到晌午,热得要命,于是男孩子们便聚集在码头上脱得一丝不挂,象群野鸭子一样“扑通通”跳下河去,在河里打得热火朝天,又从水里闹到码头上。他们是不躲避等摆渡的人们的,而船客们也都习以为常。
我家土坯房的窗根下,有一座低矮的小棚子,那是鸡和鸭们的住处。老婶儿养了十只鸡和两只鸭子,其中一只鸭子是个瘸子。鸡鸭们每天都下蛋,从不偷懒。每天早上打开小棚子的小门,两只鸭子率先在摇摇摆摆走出院子,跳进河沟就不用管了,傍晚它们自然会自己回来的。相比之下鸡们就难侍候些,每天都要给它们摘很多新鲜的野菜剁碎,和着麸子喂它们。我总是管麸子叫锯末,很吃惊地问老婶怎么能拿这种东西喂鸡,我实在是分不清它们。
捡蛋也是件好玩的事儿。早上扒开细沙和干草,十个鸡蛋和两个鸭蛋,每天准是这个数。我最喜欢大个鸭蛋那种白里透青的颜色。我家还有一间小仓房,里面堆放着干草和杂物。一次偶然发现有一只鸡总往那里跑,我很纳闷,便到里面去看。推开破门,干草的清香扑面而来。只见那只鸡趴在草垛上警惕地向我张望。我轰跑它一看,这里竟然有许多鸡蛋。原来是这只鸡在这里加班生产,攒了不少超额产品。我喜出望外,奋力向草垛顶爬去。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当口儿,草垛忽然一歪,散了。我和鸡蛋们一块堆儿落下了下来。后来当兵那阵子,每次馋得干咽口水时,便心怀愧疚,惋惜地想起那些鸡蛋。

我对家乡的回忆只有这些了。当然,在回忆中我有意无意间将许多内容美化了,其实我的家乡并没有这么好。不过有一个地方能让你时常去想想,不断地去虚幻、美化它,不是挺好的吗?



1988年初稿.三中
1990年改稿.北大
(此文由阿波罗在2004-11-23 08:40:10编辑过)

『声明:以上内容为本站网友《向北飞》原创,转载需征得原作者同意并注明转载自www.hlgnet.com』
2004-11-22 23:44:44   此文章已经被查看398次   
 相关文章: [回复]  [顶端] 



  您必须登录论坛才可以发表文章:
 
用户名:   密码:   记住密码:    (忘记密码 注册




版权所有 回龙观社区网 经营许可证编号:京B2-20201639 昌公网安备1101140035号

举报电话:010-86468600-5 举报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