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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一九四二(3)
为了把这次大逃荒记述下去,我们只好再次借助于《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文章写到这里,我已清楚地意识到,白修德,必将成为这篇文章的主角。这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一九四二年的河南大灾荒,已经没有人关心。当时的领袖不关心,政府不关心,各级官员在倒卖粮食发灾难财,灾民自己在大批死去,没死的留下的五十年后的老灾民,也对当年处以漠然的态度。这时,惟有一个外国人,《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倒在关心着这片饥荒的土地和三百万饿死的人。自己的事情,自己这样的态度,自己的事情让别人关心、同情,说起来让五十年后的我都感到脸红。当然,白修德最初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关心我们的民众,他是出于一个新闻记者的敏感,要在大灾荒里找些可写的东西。无非是在找新闻的时候,悲惨的现实打动了他,震撼了他,于是产生了一个正常人的同情心,正义感,要为之一呼。这就有了以后他与蒋介石的正面冲突。说也是呀,一个美国人可以见委员长,有几个中国人,可以见到自己的委员长呢?怕是连政府的部长,也得事先预约吧。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灾民,像自己父母一样的各级官员我们依靠不得,只好依靠一个其他力量并不强大的外国记者了。特别是后来,这种依靠竟也起了作用,这让五十年后的我深受震动、目瞪口呆。
白修德在一本《探索历史》的书中,描述了他一九四三年二月的河南之行。同行者是英国《泰晤士报》记者哈里逊?福尔曼。在这篇文字开头我曾说到,在他们到达郑州时,曾在我的家乡吃过一顿“他能吃过的最好的筵席之一”。他们当时的行走路线是,从重庆飞抵宝鸡,乘陇海线火车从宝鸡到西安,到黄河,到潼关,然后进入河南。为防日本人炮击,从潼关换乘手摇的巡道车,整整一天,到达洛阳。所走的正是难民逃难的反方向。到达河南后,骑马到郑州,然后由郑州搭乘邮车返回重庆。从这行走路线看,是走马观花,只是沿途看到一些情形。记下的,都是沿途随时的所见所闻。这些所见是零碎的,所谈的见解带有很大的个人见识性。何况中美国情不同,这种个人见解离实际事务所包含的真正意蕴,也许会有一段距离。但我们可以抛开这些见识,进入他的所见,进入细节;他肉眼看到的路边事实,总是真实的。我们可以根据这些真实的事实,去自己见识一九四三年的河南灾民大逃荒。我试图将他这些零碎的见闻能归纳得条理一些:
一、灾民的穿戴和携带。灾民逃出来时,穿的都是他们最好的衣服,中年妇女穿着红颜绿色的旧嫁衣,虽然衣服上已是污迹斑斑;带的是他们家中最有价值的东西,烧饭铁锅、铺盖,有的还有一座老式座钟。这证明灾民对自己的故乡已彻底失去信心,没有留恋,决心离开家乡热土;连时间———座钟都带走了。白修德与他的伙伴在潼关车站睡了一夜。他说,那里到处是尿臊味、屎臭味和人身上的臭味。为了御寒,许多人头上裹着毛巾,有帽子的把帽耳朵放下来。他们在这里的目的,是为了等待往西去的火车,虽然这种等待是十分盲目的。
二、逃荒方式。不外是扒火车和行走。扒火车很不安全。白修德说,他沿途见到许多血迹斑斑的死者。一种是扒上了火车,因列车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毁而丧命;有的是扒上了车厢顶,因夜里手指冻僵,失去握力,自己从车厢顶摔下摔死的;还有的是火车没扒上,便被行走的火车轧死的。轧死还好些,惨的是那些轧上又没轧死的。白见到一个人躺在铁轨旁,还活着,不停地喊叫,他的小腿被轧断,腿骨像一段白色的玉米秆那样露在外面。他还见到一个把臀部轧得血肉模糊还没死去的人。白修德说,流血并不使他难过,难过的是弄不明白这些景象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无组织无纪律的迁徙,他们各级政府哪里去了?———这证明白修德太不了解中国国情了。
扒不上火车或对火车失望的,便是依靠自己的双腿,无目的无意识地向西移动。白修德说,整整一天,沿着铁路线,“我见到的便是这些由单一的、一家一户所组成的成群结队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列”。这种成群结队是自发的、无组织的,只是因为饥荒和求生的欲望,才使他们自动地组成了灾民的行列。可以想像,他们的表情是漠然的,他们也不知道,前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惟一留在心中的信心,便是他们自己心中对前方未来的希望。也许能好一些,也许熬过这一站就好了。这是中国人的哲学,这又是白修德所不能理解的。灾民的队伍在寒冷的气候中行走。不论到哪里,只要他们由于饥寒或筋疲力尽而倒下,他们就再也起不来了。独轮车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当爹的推着,当娘的拉着,孩子们跟着。缠足的老年妇女蹒跚而行。有的当儿的背着他们的母亲。在路轨两旁艰难行走在行列中,没有人停顿下来。如果有孩子伏在他的父亲或母亲的尸体上痛哭,他们会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走过。没有人敢收留这啼哭的孩子。
三、卖人情况。逃荒途中,逃荒者所带的不多的粮食很快就会被吃光。接着就吃树皮、杂草和干柴。白边走边看到,许多人在用刀子、镰刀和菜刀剥树皮。
这些树据说都是由爱好树木的军阀吴佩孚栽种的。榆树剥皮后就会枯死。当树皮、杂草、干柴也没得吃时,人们开始卖儿卖女,由那些在家庭中处于支配地位的人,去卖那些在家庭中处于被支配地位的人。这时同情心、家属关系、习俗和道德都已荡然无存,人们惟一的想法是要吃饭,饥饿主宰了世界上的一切。九岁男孩卖四百元,四岁男孩卖两百元,姑娘卖到妓院,小伙子往往被抓丁。抓丁是小伙子所欢迎的,因为那里有饭吃。如我的花爪舅舅。
四、狗吃人情况。由于沿途死人过多,天气又冷,人饥饿无力气挖坑,大批尸体暴尸野外,这给饥饿的狗提供了食品。可以说,在一九四三年的河南灾区,狗比人舒服,这里是狗的世界。白修德亲眼看到,出洛阳往东,不到一个小时,有一具躺在雪地的女尸,女尸似乎还很年轻,野狗和飞鹰,正准备瓜分她的尸体。沿途有许许多多像灾民一样多的野狗,都逐渐恢复了狼的本性,它们吃得膘肥肉厚。野地里到处是尸体,为它们的生存与繁殖提供了食物场。有的尸体已被埋葬了,野狗还能从沙土堆里把尸体扒出来。狗可能还对尸体挑挑拣拣。挑那些年轻的、口嫩的、女性温柔的。有的尸体已被吃掉一半,有的脑袋上的头肉也被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骷髅。白将这种情况,拍了不少照片。这些照片,对日后的没被狗吃仍活着的灾民,倒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五、人吃人情况。人也恢复了狼的本性。当世界上再无什么可吃的时候,人就像狗一样会去吃人。白说,在此之前,他从未看到过任何人为了吃肉而杀死另一个人,这次河南之行,使他大开眼界,从此相信人吃人在世界上确有其事。如果人肉是从死人身上取下的倒可以理解,反正狗吃是吃,人吃也是吃;但情况往往是活人吃活人,亲人吃亲人,人自我凶残到什么程度?白见到,一个母亲把她两岁的孩子煮吃了;一个父亲为了自己活命,把他两个孩子勒死,然后将肉煮吃了。一个八岁的男孩,逃荒路上死了爹娘,碰到汤恩伯的部队,部队硬要一家农民收容弃儿。后来这个孩子不见了。经调查,在那家农户的茅屋旁边的大坛子里,发现了这孩子的骨头;骨头上的肉,被啃得干干净净。还有易子而食的,易妻而食的。———写到这里,我觉得这些人不去当土匪,不去合伙谋杀,不去组成三K党,不去成立恐怖组织,实在辜负了他们吃人吃亲人吃孩子的勇气。从这点出发,我对地主分子范克俭舅舅气愤叙述的一帮没有逃荒的灾民揭竿而起,占据他家小楼,招兵买马,整日杀猪宰羊的情形,感到由衷地欢欣和敬佩。一个不会揭竿而起只会在亲人间相互残食的民族,是没有任何希望的。虽然这些土匪,被人用浸油的高粱秆给烧死了。他们的领头人叫毋得安。这是民族的脊梁和希望。
《大公报》被停刊三天。《大公报》停刊不怪《大公报》,全怪我故乡三千万灾民不争气。这些灾民中间,当然包括我姥娘一家,我二姥娘一家,我三姥娘一家,逃难的和留下的,饿死的和造反的,被狗吃的或被人吃的。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大公报》。《大公报》重庆版于一九四三年二月一日刊载了他们在灾难中的各种遭遇。这激怒了委员长,于是下令停刊三天。当然,《大公报》这么做,一半是为了捕捉新闻,一半是出自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的被统治地位所带来的对劳苦大众的同情感。也许还有上层政治斗争牵涉到里面?这就不得而知了。他们派往灾区的记者叫张高峰。张高峰其人的个人历史、遭遇、悲欢,他的性格、为人及社会关系,虽然我很感兴趣,但根据我手头的资料,已无从考察,不过从文章中所反映出的个人品格,不失为一个素质优良、大概人到中年的男性。他在河南跑了许多地方,写了一篇前边曾引述过的《豫灾实录》。这篇稿子共六千字左右。没想到这六千字的文章,竟在偌大一个中国引起麻烦。麻烦的根本原因,是因为这六千字里写了三千万人的真实情况。其实三千万人每个人的遭遇都可以写上几万字、几十万字,他只写了六千字,六千字除以三千万,每人才平均0.0002个字,这接近于0,等于没写。这竟引起了几亿人的委员长大发肝火。大发肝火的原因,许多人把其归罪于蒋的官僚主义。但如前所述,蒋绝不是不相信,而是他手头还有许多比这重大得多的国际国内政治问题。他不愿让三千万灾民这样一件小事去影响他的头脑。三千万灾民不会影响他的统治,而重大问题的任何一个细枝末节处理不当,他都可能地位不稳甚至下台;轻重缓急,他心中自有掂量,绝不是我们这些书生和草民所能理解的。三千万里死了三百万,十个里边才死了一个,死了还会生,生生死死,无法穷尽,何必操心?这是蒋委员长对《大公报》不满的根本点,也是这起新闻事件的症结。悲剧在于,双方仍存在误会。写文章的仍认为是委员长不了解实情,不实事求是;委员长一腔怒火,又不好明发出来,于是只好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处理:下令停刊。
《豫灾实录》里除了描述灾区人民的苦难,还同样如《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那样,写了逃出灾区的灾民的路上情况。两相对照,我们就可以相信这场灾难与灾民逃难是真实的了。他写道,顺着陇海线逃往陕西的灾民成千上万,扒上火车的男男女女像人山一样。沿途遗弃子女者日有所闻,失足毙命者是家常便饭。因为扒火车,父子姑嫂常被截为两伙,又遭到骨肉分离之苦。人人成了一副生理骨骼挂图。没扒火车步行逃难的,扶老携幼,独轮车父推子拉,六七十岁的老夫妻喘喘地负荷而行。“老爷,五天没吃东西啦!”他写道:
我紧闭起眼睛,静听着路旁吱吱的独轮车声,像压在我的身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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