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 银河 作者:蓝莲花!  时间:2014-12-09 15:09:49
详细内容:
银河

1

银河泻地如水。

我在通往和静县城的高速公路上下了车,和老黄换了手。我们还要继续赶路,但在换手的短暂瞬间借着星光看了看彼此的脸。我确定他有事瞒我,看上去心事重重,想必我在他眼中也同样沉默而疲惫。天上的银河非常完整,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所有的星星都在同一时刻沉沉地往心上砸。不能停,还得跑下去。在星光下、月光里、大日头底下、倾盆大雨中。那一瞬我就把彼此暗淡无光的前路看了个清楚透亮,得一辈子往前跑,跑下去。停下来,庸碌的生活就会追上来,就会把我们拖入流沙底部。停下来就是个死。




我们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经过下一个服务站老黄收到条短信,突然就情绪失控了,忍了半天还是哆哆嗦嗦地说:“我得下去抽根烟。”他推开副驾的门就往下跑。我没拦他。即使现在是初夏的五月,我也知道巴州的晴夜有多冷:零上五度都是暖和的。服务站附近的小房子都黑着灯,没人会注意这个突然发疯的流亡者。我是什么都不怕,早豁出去了。




关掉火,把车停在无人区,低头在驾驶室里打了一个盹儿。约莫半个小时后被冻醒,摇下车窗一看,老黄还没回来,他正在离车不远的树下低头打电话,冻得来回踱步,形同困兽。我不想问他在给谁打电话: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和我没关系。 星星还是冰冷的,闪亮地挂在天上,像蒂芙尼店里买不起的光辉熠熠的首饰,离我们此刻的生活是那么远,那么不真实,却又那么美。




如果我们可以跑到星星上去就好了,如果可以跑到星星上去,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们了。

我又低下头打了会儿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离开,我就特别特别困。就好像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松了,短暂落入了一个无人之境,自由坠落。到处都是星星,哎。到处都是没完没了的星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暗淡,有的刺眼,就像人群里无数无声逼近的面孔,准备随时对我审判。我感到害怕便醒来,只见老黄的脸正悬在面前,低低靠近。




于是接吻,一个没有温度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的吻。就是两片嘴我们夜里唇习惯性地阖在一起,轻轻碰触,确认彼此的真实,旋即分开。这回轮到我继续开车了,他沉默地坐在副驾座上,轻轻搓着冻僵的手。

到了十二点钟,我们赶到了下一个县城。还有一个地方是开着灯的,粉色灯,一看就知道是小发廊。我们此刻不需要那里,我们有彼此。他的手抖抖地摸索过来,粗糙的,冰冷的。从下车到现在他身体还没暖和过来,刚才的嘴唇完全是一小块没融化的冰。所有的欲望都封锁在里面,教人想敲碎,想破坏,想高声大叫。这回该轮到我发疯了,不能一直那么不公平,总是一个人疯。




他也许是看懂了我眼神里疯狂的神色,说:“换我来。”

我咬牙又坚持了一会儿才下车。刚才那一阵热病发作之际,如果看到有狗有牛有大牲口在前面过路,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撞过去。即便是个人也许也一样。我想碾碎什么东西,最好是自己。我想驾驶着汽车把自己碾轧得粉身碎骨,最好灵魂在那一刻就立刻出窍,以后永不轮回。




老黄换手后把方向盘握在手里,紧紧的。我要多邪有多邪地望着他。知道他现在已经不想死了,想死的是我。

但是招待所已经到了。

除了发廊,这是唯一一个看得到还在亮灯的地方。他熟练地关火,拉手刹,下车,我和他一起走进去。前台是个大姐,面无表情像一尊肉菩萨。她的家庭在什么地方?她有老公孩子吗?如果我们抢劫她,会多快被发现?这样我就会被迅速遣返回过去的生活了吗?

老黄说我们的钱已经不多了。大部分钱都得按揭买房子,谁都发了疯一样对自己刻薄,好早点儿付清尾款,给自己留下的自由支配额度低得惊人。




谁能想到会有今天。

他发现了我的眼神发直,不对劲儿,一把把我拉在身后,掏出自己的身份证,佯笑着递上去。

大姐不动声色地抠了一下鼻屎,脸色在雪亮的日光灯下显得特别蜡黄,普通话充满西北县级市通用的侉气和不耐烦:“标准间一间两百。”

老黄说:“要大床房。”

“大床房一间两百五。”

“便宜点儿,二百五多难听。都这会儿了。”

“最低两百。”

“再少点儿。我们明早也许七八点就走。”

“一百八,不能更少了。”

“一百五。”




“成。”大姐坐直了身体,带着少许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但是眼神中却开始有了亲切之意。她断定我们今夜会住下,身份已经从陌生人转变成一夕之客。会发生关系就得搞好关系。不知道她从哪里很快摸出一张纸,开始对着身份证填单子。临别时甚至对我们挤出了一点儿笑。说实话那笑吓着我了,她不适合笑。

我就这样再次和老黄睡在了一张床上。号称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的龙头打开像直接接通了慕士塔格山顶的雪水。匆匆揩了把脸,躺下的时候还冷得浑身都在抖。他也洗漱完毕,上床靠过来。我背对着他,身体蜷成一只大虾,他的凉身子一过来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一把搂紧我,我挣扎。老黄说:“别矫情。”因为冷,听上去有一点儿咬牙切齿。便继续往下动作,摸、脱,脚蹬几下把睡裤来回踩掉,翻过身体,用膝盖分开腿。




一路的疲惫和满心绝望让我放弃反抗。主要是冷。这天太冷了,运动运动好歹会摩擦生热。此外,在天涯海角,这个身体也变得和自己无关。既毫不享受,也可以不再抗拒。性就是这样一件必须要发生的事情;我俩出来假以私奔之名,没有性是可笑的。

但是就像所有的题中应有之意:这一切都让人感到疲惫。像生下来就必须活下去。像到了某个岁数就必须结婚。像结婚就必须买房子生小孩。像生小孩就必须买车买进口奶粉。如果反抗这一切,只能通过偷情。偷情就要私奔。私奔就要做爱。循环往复,没有更新鲜的命题。




完事后他从后面抱住我,拘谨而仿佛怜悯地抱了一会儿,发现我仍然毫无反应,就无趣地放开,平躺睡着。很快就传来了他的鼾声。

我们已经三天说话不超过十句。我有时候想,大概再过三天,自己就会因为无法得知他对我隐瞒的那个秘密而崩溃。我已经受不了了。试着把手放在他脖子上,他轻唔了一声,转过头去。我盯着他的脸看,像看一个陌生人,一只面目含混的兽,或者毫无反抗能力的愚蠢家畜。有时他的睡脸也偶然流露出儿童的神色,像十岁的男孩。这种时候我会对他重新燃起久违的柔情,但三十秒不到情欲就像潮水般迅速退去。这天太冷了,一路奔波又太困顿,没多少柔情的余地。我不由得想到我们的处境,过去种种,未来桩桩,就觉得是从一个藩篱跳入了另一个牢笼。但是生命本当如此,不过就是一个陷阱紧挨着下一个。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陷阱外面,那一定是搞错了。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家乡的母亲。母亲对我摇头,不说什么话,满脸都是泪。继而梦见张梅,不说一句话就突然来到房间,拖老带小,还不停招呼走廊上其他人过来围观。我大叫一声醒来,老黄却还可恨地在一旁安睡,看上去平安喜乐,丝毫没有受到这一段孽情的干扰。我再度试着把双手卡在他脖颈上。稍微一用力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了。他的罪,我的罪。事后我可以自首,也可以自杀。总而言之,这样是让一切结束最快最方便的法门。只要一用力。




他渐渐感到胸口的重压,鼻息变得粗重起来,眉头皱起来,左右晃头,旋即睁开眼,看见我眉开眼笑:“你醒了?”

“早醒了。”

“我们去外面吃点儿早餐。”他说,“没准这条街上除了发廊和招待所之外,还能找到一家卖小笼包的。”

“这里是新疆。”我说,“早餐除了馕就是拉条子。”

“拉条子也行。”他嘟囔道,“我就是有点儿不适应面食。”







2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是四月二十六号那天到达的乌鲁木齐。从北京飞过来,整整五个小时,老黄在飞机上一声不吭,死死抱着他那台iPad 不撒手。中间空姐过来提示高空气流将导致剧烈颠簸,请所有乘客把移动电子设备包括平板电脑关掉他也没关,但我发现他其实也并没真在看电影——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乘客的靠椅。一路上老黄都在无法自控地抖,我给他要了两次毯子也没止住他的神经质痉挛。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反应很快:“我哪有?这辈子唯一由着自己性子的事就这件——当然不后悔。”说完生怕我不信,一只手抓住iPad,另一只手哆哆嗦嗦伸过来捉住我的手:“我就是……有点儿恐高。”

后来的三小时旅程,除了上厕所,我俩就一直这样拉着手。他的手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并不恒定,但坚持不松开,好像我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在飞机上睡着了,头一歪靠在我肩膀上,沉得像生铁。我一动不敢动,只觉一阵悲从中来。临走时说是他私奔,没想到到头来像是我诱拐。这个故事里明明我是小情儿,他是陈世美。到头来最稳妥的倒是北京的秦香莲,带着孩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大房子里不挪窝。而我俩下到一半的棋盘被上帝之手一胡噜,全乱了。




我又想起单位那些认识我也认识他的同事——没错,我和老黄本来也是同事,在一个银行——知道这件丑闻后会得多高兴。顶天了也就嚼两星期舌根吧?我们又不是文章和姚笛。

真正高兴的也许是部门主任。同为大龄未婚女青年,她比我大三岁,从别的部门空降过来,永远觉得身为元老的我对她虎视眈眈,更担心我和她抢本来就寥寥的男性资源。新官上任不到两年,伺机给我穿的小鞋数不胜数,最明显的就是试图把我一辈子钉死在柜台。这下可好了,竞争者身败名裂自动退赛,一劳永逸。她一定会假装公允替我开解几句,以便引来更多的蜚短流长。不过除了高兴她还会感到一丝落寞吗:有机会和人私奔的居然是我而不是她?




和酷爱栗色梨花头、一字裙的她比起来我显然不算摩登。我从不化妆,不穿丝袜套裙,每天都是衬衣西裤,清水脸。除了接待客户,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前台的其他同事每天中午都在聊电视剧,不是《唐顿庄园》就是《破产姐妹》,最近最多的话题是《纸牌屋》《来自星星的你》。我全没看过,因此插不进嘴。其他人下班后热闹聚餐,我直接回家,上网、看书、睡觉。大家都说剩女宅腐,可剩女更多的因素显然不是因为宅,而是因为身边缺少不宅的可能性:生活圈子太小,除了银行男同事,就只剩下淘宝送货的快递小弟了——小弟显然看不上我,大家工资都挺高的,何必呢?而银行的未婚男青年有多抢手,地球人都知道。他们有全阶层二十五岁以下女性可供挑选,干吗非死心踏地吊死在一棵大龄同事的树上?




直到出现老黄。他从另一家银行跳槽过来,和我平日里见惯的所有银行职员都不一样。三十二岁了,身材依然挺拔,气质依然干净,眼神依然清澈,居然也就只是个管借贷的最普通的业务员。重口味上帝就是这样爱开玩笑:所有好一点儿的部分都混得比较惨,不大好的那部分全都神气活现。

他第一次来部门做自我介绍,我一见他就眼酸心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远处突然飞到了眼底。这人我肯定在哪儿见过的,不是这辈子,就是上辈子。当着他的面我就开始揉眼,摇头,流眼泪。狼狈不堪,但那一点儿什么就是横竖冲不下去。




我就这样红着眼像个傻子一样抬头看这陌生人,他诧异地看我一眼就走开了。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

那瞬间我心动得怕人:就是他了。

他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就像我和她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表情里有一种无所不知的冷淡,含嘲带笑,离这热火朝天的世界永远保持一点儿清醒的距离。每次碰了钞票都要神经质地去洗手,和同事说的话比我还稀薄,偶尔开口却总带点儿讽刺,不认真听不出来。因为只是个小业务员的缘故,他气息再特别,也没人认真听他的微言大义:只除了我。




他开腔,我总要三五分钟后才回应。其他人早忘了,唯有当事人还记得:那微妙应对,那起承转合。渐渐地,我俩形成了一种默契,听上去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针对任何人,但对方都明白唯一听众是彼此。过很久对答一次,像空气中的简讯,时间差足够造成缓慢持久的电流通过,最终感应到了彼此都是销魂蚀骨。而我是如此需要这样的化学反应以确定自己的物理存在——




在柜台面对取存钱、换汇、购买基金的客户五年,早已成了行尸走肉。业务永远完不了,下一个号永远待处理。大多数客户来再多次也不记得,所有程序都惊人地一致:叫号、发问、取钱、存钱、打明细单。最让人困惑的是存取额只有几千块还要求打明细的客户:这些人隔三岔五地要求知道自己在半年、一年甚至三年来事无巨细的收支。他们大多是这个城市里最穷困潦倒的人,一辈子省吃俭用还对自控力极不自信,生怕一不小心就花超了几十上百块钱导致下半生接着穷困潦倒。这些客户通常也和在我行按揭房子的客户有极大的重合,一两个月固定来一次,将工资卡里的钱转移到银行按揭的卡上,对按揭之外的所有支出面露恐怖之色。




他们一定是奇怪自己除了按月喂养房子这头怪兽居然还需要吃饭、上街、看电影,还居然敢社交、享受、搞对象。这太费钱也太没必要了。

有些时候,无数让人厌倦的小业务后面会突然出现一笔大额基金或者其他理财产品的大单,这些业绩将和个人奖金直接挂钩。但这类好事一般不会从天而降。通常说来,手持上百万现金流的客户突然跑到属于你的柜台问“你好,能不能帮我买五百万某某基金”的概率比中六合彩还小。




其他站柜台的同事则深谙“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等等成功学秘笈,主动结交,不时联系,时刻准备着下班后进一步拓展业务。有时他们会组成一个乐观向上的金融服务团队,配合默契地使出浑身解数吸储、放贷、推销理财产品,并为这些努力最终转换成多几平米的房子和更高档的装修材料而扬扬自得。而每当这些时候,我却在为另外一件事烦恼。

我烦恼的事很简单,就是为什么总有人在我服务完毕后按“不满意”键。小领导趁机找我谈心,要求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如果不能“微笑服务”,就别想调岗去后台办公室。




一次在食堂吃饭时我和老黄无意中提起此事。他一边面无表情地往嘴里送一根青菜,一边说:“我在上一家银行做柜台也老遇到这样的人。千万别以为这世上没人会为难刚替自己服务过的另一个普通人,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不满意’键的存在,就一定会有人用它来宣泄个人情绪。”

“我下次该问问这些人为什么。”

“他们比劫匪跑得还快,真要理由也应有尽有:别人都笑你怎么不笑?别人都化妆你怎么不化妆?你动作怎么那么慢?而真实原因只有一个:他不爽。他对银行每个月连本带利扣掉自己八成收入当按揭款不爽。对银行象征的固若金汤的金钱世界不爽,对此刻正代表着银行体系的你不爽。他得找个地方泄泄火,刚好眼前就有个‘不满意’键。”




这解释很酷。我对此表示满意。接受。很好。

相比此时在飞机上靠着我昏睡、微张嘴像婴孩一样无害的男人,我更怀念当时当地那个坐在我对面意气风发的老黄。他那时还相信未来、相信自己的洞察力,可现在被命运及我挟持到这架飞机上,即将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他看上去就像个被掠夺的赤贫者。

而其实我也和他一样即将一无所有。







3

在乌鲁木齐西郊的租车公司,我俩为到底租丰田的RAV4还是最普通的捷达争执了起来。照我的看法,新疆的高速公路路况好得在全国都排得上号,何况地广人稀,一马平川,没必要租那么好的越野。老黄说,我们要走的路那么长,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我俩各自陈述理由,谁也不忍心指出问题的关键其实就在于钱。RAV4 一天的租金要450 元,捷达才260 元。老黄觉得我会喜欢越野车穿越沙漠的酷劲儿,也真的有点儿怕出事;而比起成为公路电影一骑绝尘的超炫主角,我更担心的是还没走完全疆就油尽灯枯。带出来的钱不多了,得省着花。都是成年人了,又是这情况,弹尽粮绝,只会有人说一声狗男女,该。




租车公司是我们在网上事先查好的,私营,口碑不错。看我们掰扯半天,老板终于走过来说:“最多给你们让到380,RAV4。”

我说:“捷达呢? 180 走不走?你看你这车都多大岁数了,起码是上世纪产物了吧,我都恨不得对它叫一声大爷,您辛苦了。”

老黄看我逗贫,眼神里都是求告。都在银行干了这么多年了,不至于,真的不至于。他甚至掏出钱包开始数钱给老板:“租十五天,RAV4,总共多少?”




“租车费5700,押金10000,另外还得押个户口本。你俩谁的都行。”

我俩面面相觑。出来得急,谁会随身携带户口本远走高飞啊。尤其是老黄:估计他的本还和结婚证一起锁在柜子里呢。

“没带户口。”他说,“身份证行吗?”

老板嗤地一笑:“这年头身份证假的那么多,哪能信?”

老黄说:“我的肯定是真的,你可以用电脑查。”他举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屈辱地、生怕人家不信地递过去。老板瞄都不瞄一眼。




“咱这儿又不是宾馆,联不了网,验不了身份证。没户口本就加押金。一辆这样的车,怎么都得值十五万,算上三年折旧,至少押十万吧。十五天后,你开回来,我一分都不少给你。”

老黄面露难色。我不知道他银行卡里有多少钱,估计应该比十万多还是少?我卡里其实也不大够:每个月的按揭就像定时榨取油井的磕头机,银行卡里别想有多余的钱。

看我掏钱包老黄立刻停止了犹豫,当仁不让:“我来我来。”

刷了卡我们就上路了。我iPod 里存了不少歌,这辆RAV4 车况还不错,居然还有个外接音箱线接头。我把手机插上去,车厢里立刻就回荡起了熟悉的音乐,崔健的《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老黄开着车,一边回头看我一眼:“现在我可真是一无所有了。要是这车坏了,咱们就玩儿完,回不去了。”

我说:“那就甭回了,算十万买了辆车,浪迹天涯。”

他没吭声,我感觉他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伸手过去,他立刻用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和飞机上一样,只能用这样的办法表明我们仍然愿意在一起,谁也不嫌弃谁。这年头还有谁会这样古典主义地私奔呢,何况是千里迢迢奔来新疆?

关于目的地,其实我们很早以前就讨论过好多次。每次觉得走投无路了我就问老黄:“咱们去哪儿?”老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答案始终一致:“塔县。”

“什么?”

“塔什库尔干塔吉克族自治县。”

“好像听过,在新疆?”

“帕米尔高原上,离喀什不远,天山南麓,真正的南疆,有全世界最纯正的欧罗巴人种塔吉克族。翻过慕士塔格山就是青藏高原。我们从那可以去拉萨、巴基斯坦、印度、尼泊尔……你想到的任何地方,都能去。”

“干吗去那儿?”

“看看。”




有时候我说不清楚自己是迷恋老黄的渊博还是单纯着迷于他口中那些动听的地名。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在工位桌子上放一沓《中国国家地理》的他和我一样,骨子里都向往远方。生活在别处,在他乡,绝不在日渐庸碌的婚姻生活中和每日打卡的银行里。

老黄告诉我,每次打卡他都用的是中指。

那天晚上被张梅在宾馆里抓个正着的时候老黄表现得还挺像个爷们儿。他当时和我在宾馆里下围棋——这坐而论道的形式还挺逗的,只可惜衣冠不整:我身上至少还套了件老黄的大T 恤,他则只用一条浴巾裹着瘦骨嶙峋的下半身。旁边放着两瓶喝了一半的科罗娜,电视机开得震耳欲聋,正在放国安对长春亚泰的比赛。我正为一个黑子搁于何处冥思苦想,门突然开了,我俩都以为是服务员。




老黄说:“不用打扫房间,谢谢。”

“黄河桥你王八蛋!”

我被这哽咽的一声喊吓了一跳,这才迟疑地抬起头来,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个陌生女人,因为表情极度愤怒,我甚至看不清楚她的脸。

老黄明显被吓坏了。他一推棋盘赶紧站起身来:“张梅,你怎么来了?”浴巾差点儿滑下去,他赶紧一把抓住,那形象可不怎么好,活像个被捉奸在床的贪官。




我记得张梅是他太太的名字。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很安慰他第二句话不是“张梅你听我解释”,而是“张梅,这就是苏令”。作为一个居然被原配知道的小三,我实在感到受宠若惊。可见老黄说回去谈判过多次要离婚是真的,他真没想过要耽误我。但是眼下他如此坦荡又有什么用呢?甚至都不能够阻止这个叫张梅的陌生女人径直地走到我跟前来,用尽全力给大T 恤里的我一巴掌。

我下意识地想还手,被老黄死死拉住了:“是我们不对。”

我看他一眼,他立刻改成了:“是我不对。”




我跑到卫生间里把自己的衣服换回来,出来看见张梅还在对老黄怒目而视:“臭不要脸。”她想再给穿戴整齐的我一巴掌,老黄赶紧拉住了她。他脸色铁青地说:“你放我们走吧。放我们走吧。”

我说:“还是我先走吧。对不起。真对不起。”

走在路上的时候热泪终于滚滚而下。一边走一边仍然机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意识到没人听见我的话,也不能和任何人诉说我的处境,包括现在正焦头烂额的老黄。我究竟是怎么一步步把自己的生活弄到这步田地的呢?




此刻我回头看了一眼老黄,他正在我身边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向着夕阳下陌生的应许之地开足马力。我们的下一站是出产香梨的库尔勒,途中将经过那个传说中有长辫子姑娘的达坂城,和有全新疆最出名的拌面的托克逊。我们到现在仍然在一辆车里驶向远方,我并没有失去老黄。但是我得到的,又是多少分之一的他呢?还有多少比例的他,此刻留在了北京,留在了他和张梅共同按揭的那套房子里?

汪峰的《北京北京》适逢其时地响起:

我在这里寻找

也在这儿失去

北京 北京

……

我看着老黄,他的右颊肌肉不易为人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我按了下一首。他敏感地问:“怎么不听了?”

“给你找首《达坂城的姑娘》。”我若无其事地笑道,“走之前专门下的。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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