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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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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话题 别焦虑——儿子的小说:与另一个世界的偶遇——记我所怀念的一位诗人


那是很多年前的春天,一个冷冷的春天。

离开薄雾笼罩着的秦皇岛市,我做一趟慢车去老龙头。那是长城的尽头,也是我旅途的尽头。火车摇摆着驶出了这个海港城市,很快窗外就是一片片的农舍在阳光下沐浴着,静静地,没有声音。有时候能看见一两段破墙,确乎也很像我要看的长城。心中也很寂寂然,拿出本子乱写了一句“我这孤独的旅人,埋在冷冷的春天里”,我这么写,自己又笑笑意境不足。

车上没有什么人,都是些安静的乘客——谁会乘慢车赶路呢?也只有我这种采风的“诗人”吧。那时我确乎是颇自傲的。

快到10点太阳上来了,窗外忽然是一阵风,吹得我醒来。下站是龙家营,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国地名:姓氏和营、港、村等等的加在一起,发着乡土的气味。阳光正好,风也凉爽。不知因为什么,这站停留20分钟。无聊与无奈,我跳下火车,清新的气味直接塞满了我的每个细胞,欢愉和活力,夹着春天的味道。

到山海关只剩下10公里,忽的又不想走了。我数了数身上剩下的钱和证件,在这小小的火车站边上的农家餐馆里坐下,没有啤酒令我很扫兴,所幸菜很好,柴锅的香味让我想起故乡。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角落里坐着的那个卷着棉大衣的人。他看起来很是年轻,蓝布大衣,长围脖,像是个五四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一定是个知识分子——他带着大框的厚眼镜,镜框下面是一张白色的,满是胡须的脸。他捧着一本书,我于是好奇地走近。那是一本《瓦尔登湖》。什么人会读这种书啊!我瞥了一眼那已经翻得破破烂烂的书皮,又看看那一张脸——眼角挂着血丝。我吓了一跳,又大喜过望,便取了把椅子坐在他边上。

“您是路过这里么?”我终于问道。

空气里只有翻页的声音,一页、两页、他突然开始翻过许多页,像是一个作曲家在找他的作品一样娴熟,之后叹一口气,慢动作一样合上书,起身迈步向外,又回过头来“哦,哦,我是去山海关。”

“同路”

“同行?”











午后的阳光很是毒辣,微风倒是很够意思。我已经错过了火车。于是我们便走在这铁轨边。他走得很慢,我跟着在他身后。

“太阳,殷红如血的内脏和愤怒”他突然吟诵。

我有一种直觉,他是个诗人,他长得像个诗人,他谈吐精炼如一个诗人,他方才的一句简直就是诗!他若不是诗人,也将是个诗人。

“你是个诗人?”我问,“你写诗?”

“诗,哈,我的诗已经死了。”他笑了,但是笑得很不自然,更像是一种轻蔑的面部扭曲。

他不谈他的诗,我们也不说话,他在前头,轻轻地、飘飘地、慢慢地走,像个游魂一样游荡。天气还好,周遭都是荒原,似乎是离海越来越近了。他又是很阴郁地走着,每一步都那么沉重。还好我不着急赶路。

我试图挑起点话题来,以免让这次旅行太过枯燥,可是我的旅伴似乎并不在乎。他最后停了下来,紧咬着嘴唇,扭曲的脸上一道泪流下来,一道泪痕,他的头发在风里飘着,他的大衣角在风里飘着,他的泪在风里飘着,落在铁路台基下小道的小卵石路上,他闭上眼睛张开手,面对太阳。满头汗珠。

我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他一下。过了许久他苦笑一下,他说“没事,让我这么待一会吧。”我没有走,我不知道这个可爱的人要做什么。











他躺在地上,我也躺下。

太阳,他说,他的爱发于太阳。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我还在一直听着。他提到童年,村子,麦田——他对麦田有着无尽的形容词和状语——还有王国。当他终于起来的时候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好一阵子,他说这是他在用气,他练气功,他在逼出自己体内的邪气。他问我有没有听到鸟叫,我看看除了碧蓝什么也没有的天空。

“没有”

“有的,在我心里。”

天也没有要暗下来的样子,我们继续走,我在前他在后。他像个孩子一样讲村庄的故事,但是总是讲着讲着停住了,换一个故事。风有些冷了,左右的植物还是没有变化。

他又抱怨这个世界,但他说的不多,欲说还休。有时候干脆就是愤怒的眼神盯着铁轨,这时他眼里的血丝更显出来,他的脸还是苍白的。他总是咬着嘴唇。

风啊,奇怪的下午的风啊,你继续吹吧,吹得两个诗人的心飘散一地。

难道是春天还没到么?











终于他站住了。他不再走。他要爬上那座小丘看风景,他要看海。我说这么远是看不到海的,他说他可以,戴着眼镜视力好。于是我们到了铁轨的另一侧,他突然又不让我跟着他去,先说是要解手,又说是很快就下来,支支吾吾中,我还是跟着他爬上了不高的小土丘。他站定,眼神飘忽,忽又坚定,忽又飘忽。

“诗,”他开口,“精神,爱,信仰”

“不。”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嘟囔些什么,我听不清楚。好像是抱怨,又好像是仇恨。他提到很多次“他们”,我也不知是谁,但可以确定不是女人,他说“我说他们逼着走向这里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阴暗,那是有人在想这里灌输控制”他指一指自己的脑袋,“他们迫害我!他们!我还清醒!不!我受不了了!”

“你,还有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是来害我的么!走罢!”

我陪他安静下来——这很不容易——他停下来了,从棉衣里取出一本装帧简单的书,他的诗集,给我。他没有表情。











他安静了。抱着头,什么也不说。

天色将晚,凉风更凉了。

默默然我下了小丘,他不说话,看着我,挥手让我离开。他说他会在明天去山海关找到我。我不想离开,因为我不知道这个诗人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我怕他会……

不,他不会的。

我下了小丘,他喊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叫我:“曙光,是什么意思?”

诗人站在土台上,想一个雕像一样背着半高照的太阳。

“曙光就是明天醒来我不再是那个我”我说。

“那么我们呢?我的曙光?永远是这样,无尽的等待。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然而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酒醒之后还会是谁?又有谁在!”

他顿了顿。

“不。这与你无关。我此行与任何人无关。陌生的诗人,祝你幸福!我要继续看着大海,我要等春天到来。我等不及了。我沉浸于冬日太久了,我倦了。”











凉风中我继续了旅程。那是下午四点左右。我希望能赶快走到山海关车站——我累了,火车很快就要发出,停在山海关,天色也快晚了,风更加彻骨。那个诗人的诗集在我手中,我开始读,“多少年之后我梦见自己在地狱做王”

在风中我颤抖了一下。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也有人类的气味——

前面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

我孤独一人

没有先行者没有后来人

在这空无一人的太阳上

我忍受烈火

也忍受着灰烬”

我跳过这页读下去,在风里我读着这诗,风吹着我的思绪。最后是一句“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而这篇诗后面还有几页,明显是手抄的未发表的诗,看日期是近几个月新写就的。迎面一句就是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我回头,决定无法理解这位复杂的诗人。翻过这页的下一页我看到的是一首美丽的诗,“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不是来了么?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我愣住了。脚步嘀嗒一声停下。回首,铁轨,还是铁轨,一路走来是无尽的铁轨和无尽的小丘,诗人在哪里?我有话要问你











火车从我身边滑过。我错过了。那巨大的机器带着海水的腥气绝尘而去,天渐渐黑了,我抱着诗人的儿子在走。我读着他的文字,我的肩上背着他的心。

但是我没有读懂他,于是期待着在明日的重逢。

入夜之前我到了山海关,全身酥软,火车站已经黑了,暗暗的,在广阔的大地上矗立着,静静地。风也没有停,我坐在长凳上,接着月光读诗——我爱诗。仿佛世界上没有人,只有我和一本诗集。这是个天才的诗人,但是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躺在床上关上灯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我似乎听到一些鸟鸣,又似乎是来自古老大海的空洞声音,那是涛声,风声。冰冷的被子裹着我入眠。











鸡叫时候我醒来,外面已经是有些人声了。穿上衣服出门,镇子是一片浓雾笼着。我画不出画,我写不出诗,我的记录诗的日记本也在这天气里微微潮湿了。然而直到正午诗人还是没有出现,我有些不详的预感,这预感顶在喉头让我不舒服。

第二天是一场春雨,我到了海边,风是很清爽的,但是似乎是窒息了生命的凉爽,单衣微冷,春天还没有到。

朋友告诉我:火车轧死了一个卧轨的人,山海关的春天还没到,那人终究没挺过严冬。

“是个什么人?”

“诗人。北京来的诗人。他在山海关徘徊了一天,去了龙家营,卧了轨”

“哦”

就是他,是他。不,不能是他!

“什么名字?”我梗着问

我知道我不必问了。就是他。突然那一种苦涩的海水灌进我心里,我是想起了他的苦笑么?对于人的离去我向来是难受的,可这次却是眼泪。不为同是流落的人,而为这一遇。

我疯狂地读他的诗,他的天空、土地、村庄、麦子、孩子、风、夜、月亮、大海、太阳,他的家乡和故土,他的天国和太阳神。

“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他有怎样的一生?他到过哪些地方?他是流浪的诗人,是高傲的诗人。他太过于纯粹了,他死了。也许死亡对他是一种解脱,但是让我如何接受他的死?

“正是黄昏时分

无头英雄手指落日

手指落日和天空

眼含尘土和热血

扶着马头倒下”

你是这么去的么?你的精神与肉体都分裂了么?残酷地折磨着自己,写着诗的人,你不是写道“与其死去,不如活着!”么?











我与诗人只见过一面,而且是最后一面。我一无所有地离开了山海关。我本以为诗人可以流浪,我本以为那是我追求的世界,可是我偶遇了他。

我离开山海关并且不再写诗。写作可以让我绝望但是我渴求希望,希望,我希望能够给诗人一点希望——在他绝望之前——可惜我无能为力。

那天早晨我在海边烧了他的诗集,我让灰烬飘进大海,沉入海底。诗人是海的儿子,我希望他愤怒而纯洁的灵魂能再安逸地溶于海,来追寻他的天国。



坐着火车离开这个城市,我闭上眼睛,感到了大地撕裂的疼痛,还有天空的低吟,我有属于我的麦田和太阳,天梯上诗人的灵魂向我告别。



当我睁开眼看最后一眼海,我看见洁白的诗人之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完)

注:

① 部分虚构。

② 海子是于25日到达山海关,徘徊了一下午和一上午,于26日中午出发,下午5:30左右卧轨于山海关到龙家营之间的铁路慢车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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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一切一切在我生命里出现的事物
2011-04-15 12:59:17   此文章已经被查看312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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