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爱情来过这世界(四)
最初的网络让我很迷惑,如同在生活中一样,我四处碰壁。然而在这里我即看不到对方傲慢的眼神,也同样不会让对方领略到我的卑微,我一次次地头破血流,又一次次地重新装扮自己。 最后我终于找到一份处理财务报表的工作,虽然薪水微薄,却不用唯唯诺诺,这让我很满意。后来我又兼到一份网站维护的工作,然后是三份四份……我的才智很快就让我在这个虚拟的社会中如鱼得水,我拼命工作,不分昼夜,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忘记一切我想忘记的东西。 我有一个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的目标——存到十万元我就去天涯海角找宁慧,至于找到她后会怎样,我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 罗丰现在已是一家集团公司的总经理,生意越做越大,虽然闲暇时偶尔会来陪我聊聊从前的往事,然而他的空余时间实在不多。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宁慧,尽管有时我很想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但我从不主动。 倒是小秋不上课的时候常常来看我,甚至用她那副教授外加总经理夫人的贵手帮我洗衣服做饭,而这一切却让我无所适从。 于是某一天下午我故意自然地提及也许我需要另外找个人来照顾我。 “好呀,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几个,你应该相信我的眼光吧?”小秋笑着说。 我故意提及了许蓓,“那天好不容易认识一个还不是被你吓跑了。” “哼,那样的女孩……”小秋欲言又止,她的教养决定了即便在背后也不可能说出他人的坏话。 “可是我喜欢,”我慢慢地说着,“要是天下的女人都像你这样,岂不是太乏味了。” 也许她的脸色变了,不过我没有敢看,我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或许我喜欢穿随便甚至脏一些的衣服,喜欢吃冷饭也说不定……” 我知道小秋的敏感,也同样了解她的自尊心。 那个晚上当我穿着几天没洗的衬衫吃着冷饭的时候我想我快要崩溃了,然后就突然开始深深地怀念宁慧在身边的日子,久违的甜蜜和着辛酸让我食而无味。 我习惯性的上了网,轻车熟路地在各个社区像个孤魂一样四处游走,却找不到一个方向,最后我在一个聊天室里停了下来,因为那里有一个看起来好象很熟悉的名字——慧儿。 我是从不在网上与人聊天的,因为我不想再接触任何人。可是这一次,我突然很有想找人聊聊的冲动,我把那个慧儿强行从他们正在争论的中东形势中拉了出来,“我想和你说话。” “说吧。”她毫不吃惊地同意了,我从她的名字上姑且认定她是女性。 “从那里开始?” “那应该由你作主。” “你结婚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有一次很伤痛的感情经历想找个人说说。” “好的,我听着。” “为什么你毫不吃惊?” 她沉默了一会,屏幕上出现了如下的语句,“也许我们都知道网络是最自由也最没有约束力的,它可以承受任何一次脆弱。” 这句话让我怦然一动,想找人倾诉的欲望陡然高涨的不能自持,我开始讲述我的那毫无印象却充满想像的父母,我那一生辛劳却还不及看一眼孙子的大学录取书的奶奶,我一点也没有动情,仿佛在讲着别人的故事,我的心情平淡如古井不波,往事随着键盘的敲击在这个深夜里一一重现,我毫无隐瞒,从快乐而早熟有童年直到忧郁而奔放的少年,甚至也不隐讳少时的孤僻与善妒,从来没有人可以让我说出这些生命中隐蔽的内容,可是面对网络,面对一个虚拟的有着和宁慧一样名字的“她”,我如同面对最神圣的上帝做着最虔诚的忏悔…… 心头一片澄明,所有的记忆便像一泉潺潺的溪水,轻轻冲洗着我那在狱中数次被重击的大脑,我思绪清楚,有条不紊,键盘的敲击声在深夜里尤若人生路途上的鼓点,激扬着生活的节奏。 我想网络对于我这样抑郁的灵魂来说无疑就是一个解码器,所有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繁复与迷惑、精巧与淡雅的话题都可以就此刻录,然后沟通,最后传承给对方。 我不知道我是何时下线的,我在一种把自己释放后的感觉中昏然入睡。 我习惯性的开始做梦,情节与往常一样的杂乱无章。 我梦到了奶奶颤巍巍地爬到杂货店柜台高处取下我跳着脚要吃的糖果;梦到了面目模糊的父母一把搂住我放声的哭泣;梦到巷道中被一群大孩子堵住我让我叫他们爸爸;梦到那个买了东西不给钱的男人恶狠狠地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梦到初中的班主任在班上大声地夸奖着我;梦到了一脸倔强的罗丰在大声对我说着:“我们一世都是好兄弟!”;然后头顶上掠过小秋清澈略有些无依的眼神…… 如同所有的梦一样,最后出现的总是宁慧俏丽顽皮的样子,像大学里一样靠在我的肩膀上陪我看天空数星星,说着呢喃的话语,最后我梦到她的不辞而别,然后就是法院的传票,闹哄哄的人群对我指指点点,我感到屈辱,我拼命想昂起头,旁边的警察却不停地用警棍敲着我让我快走,一手提拨我的刘厂长毫无愧色地将一切责任推到我头上,一审下来我被判了三十年,那时我的绝望只是来自于宁慧的离去,我甚至无意去上诉,然后就是罗丰和小秋帮我请最好的律师,小秋终于说出了宁慧的名字,这个名字让我蓦然惊醒,二审后我被减刑至五年,我却拼命挣开武警的手,对着小秋大喊“我恨你!”…… 他们用棉被裹着我,然后用力的打我,他们反剪起我的手把小便洒在我的嘴里,他们把我的头发吊在窗户的铁栏上让我学鸡叫,他们抢去罗丰每月给我寄来的食品,他们逼我给他们捶背挠痒抓虱子,他们逼我给他们手淫……只因为在狱中的我还是那么骄傲,从不讨好巴结他们,从不帮他们多做体力活,从不把每周一次饭菜中最好的肉奉献出来,从不附和着在晚上大声谈论女人,而且会将他们打我的事情告诉看守。 最后我也绝望的开始打架,用拆下的床脚往别人的头上死命的打,用削尖的牙刷往要害上扎,要打人就一定要打到他毫无抵抗力才行,不然你睡着的时候就可能突然被人从床上提下来痛揍。 我也学会了如何嘲笑那些小偷,如何抢别人的烟和酒,如何敲诈新来的犯人,如何把一根木刺扎到狱中最看不起的强奸犯的生殖器里…… 直到那几个最凶悍的犯人在一次越狱中被击毙后,我才终于恢复了部份的自己,尽管我知道有些变化已经在我身上凝固成型,再也不会褪色。 我好象又用另一种身份重新到了狱中,我在许多惨淡的面孔里面寻找和我相似的容貌,那些面目似乎都用什么物质倾轧浸泡过,灰暗,麻木,无望,甚至无耻,最后我在一个角落中找到了我自己,我在那里蜷缩成一团,反抱着双肩,簌簌发抖,我提起我自己,面对着面,就像对着镜子里的我,大声宣布着,“你无罪!”…… 我在梦中不停的翻身,有一次我以为自己醒来了,我去楼下的小食店吃早餐,却看到了宁慧就坐在我对面,我大叫她的名字,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吃着她最喜欢吃的煎饼,然后我才明白我还是在梦中,继续着那些好象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恶运…… 我知道我病了,我在狱中被掏空的身体终于在我毫不顾惜地工作和熬夜下而崩溃,身子就像棉花一样软弱无力,每一步都踩在云中,诸多杂沓的声音在耳边不停的轰然作响,最后凝成小秋的那一句“宁慧她永远不会回来了……”十个字变换着频率变换着音调不停地提醒我的失去,心里的某件东西砰然碎裂成泥,溶化成一团焦灼的火,从心口一直冲上喉头,熊熊燃烧,然后就是一种强行压抑却终于爆发的心痛慢慢扩散,延伸到全身,身体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的疲软下去,再没有一丝的力量能支持我爬起身来,我一向坚强的神经依然清醒地感觉到我在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里与病毒火辣辣地交战,我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力量…… 我恶毒地设想着如果就这样死去会有几个人怀念我?罗丰会吗?也许他会拍手终于可以不用再来关注我这个废人;小秋会吗?她也许会心安理得的继续做她的大学教授总经理太太?宁慧也许会庆幸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让她背负背叛的罪名;“慧儿”,她再也不会面对一个絮絮叨叨毫无新意诉说自己的神经病……还有谁会记得我呢? 这一刹我才感悟到在这个世间我的存在毫无价值,没有人在意我的离开或是出现,与我生命相关的生命竟然就只有这样瘳瘳可数的几个人,而我也许只能算一个多余的人,多——余——的——人! 不知不觉中好象有一条泪水沿着我的脸蜿蜒而下,最后被干燥的皮肤吸收,不留一点痕迹。 我清楚的感觉到在浑身的疼痛与心灵的焦烤下,我离魔鬼近在咫尺,与地狱一步之遥! 三天后,我被胃里的烧灼般的饥饿唤醒了,直到我挣扎着走出去吃了七十二小时来的第一口食物,我才确信,魔鬼终于拒绝了我! 我想天意需要我继续活下去,那就一定还会让我找到宁慧,然后问问她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主动辞去了几个收入不多的工作,我空余的时间多了起来,可我还是不能好好的休息,一闭上眼睛就会有千头万绪的回忆纠缠着我,于是我又在半夜爬起来,带着那种深山中野狼在伏伺猎物的眼神,在网上四处寻找那个叫“慧儿”的名字,我忘了上一次见到她是什么地方,然而总是不能如愿。 过了几天小秋来看我,平静地帮我打扫了房间,做好饭后悄然离开,我没有告诉她我生病的事,她也没有多余的话。 我想现在严格的说,我已经没有朋友了。 于是我更加渴望能在某个深夜看到那个仿佛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睛,半张着小嘴,静静听着我的际遇的“慧儿”。我清楚的记得上一次我对她讲述我的故事是在何处中断。对,我只对她讲到我的童年,我那被无数人夸奖优秀无比的童年,我自豪的沾着无数光环的童年,可我真正要告诉她的绝不止这些,我不想让我的生命永远停滞在那个让我骄傲的年代,我明白的知道现在的我需要的是一个听我倾诉的观众而不是手执鲜花的崇拜者! 我记得她那句话:也许我们都知道网络是最自由也最没有约束力的,它可以承受任何一次脆弱。 不错,我就是要找一个人来承受我的脆弱,那怕“她”只是网络上的一个影子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