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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从滇缅到美国档案馆
1954年出生的新四军的后代。他当过兵，70年代退役后在故宫博物院、人民美术出版社等处工作过，后来下海经商。而最近的十多年，他的业余身份——“中国远征军的民间研究者”更为人熟知，章东磐和几位同行者沿着当年远征军之路，断断续续用几年的时间进行田野调查，三次攀越高黎贡山——二战时海拔最高的战场，踏上滇缅公路，寻找旧时战场遗迹，他们寻访到了多位幸存老军人，完成了《父亲的战场——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田野调查笔记》一书。今年，他和朋友们又从美国档案馆复制了二战期间美国通信兵团164照相兵连在中缅印战区拍摄的23000张战地照片和一百多个小时的原始影像记录，从中挑选再三，构成让人过目不忘的新著《国家记忆》。
■远征军这段历史以前是被遮蔽的，近年浮出水面骤热起来，却又出现真假混杂的乱象
最近，因为章东磐从美国国家档案馆复制回来的这一大批关于滇西抗战的照片，又开始有很多人喜欢问他那个老问题了：你这个新四军的后代为什么如此投入地研究远征军？他说：“那天又有人问我，说你来组织复制档案照片这个事儿，是不是含有一定的代您的父辈向被湮没的国民党抗战老兵表达愧疚的意思？
“我说没有这个意思。首先说我的父辈，我母亲他们家里就是有5个前后脚当兵去打日本的。我妈妈、我姨、我外婆的一个侄女——也养在我外婆家，我外婆的孙女，还有我外婆的一个侄子——我们都叫舅舅，我舅舅就是去了国民党的军队，他后来也是做了国民党的将军。
“1939年，我母亲17岁，她告诉我外婆，要去当兵打日本。我外婆是当地最受尊敬的女人，双沟镇上人人都知道，出双沟大曲的‘全德槽’掌门人其实是女东家。我外婆一句反对的话也没有讲，只是嘱咐下人为二小姐准备行装。我舅舅那时在外头读书，回家看我外婆时，就问：二姐他们呢？我外婆说：当兵打日本去了。他说：那我也去吧。问清了二姐他们在哪儿，他从家里拿了点东西就走了。等他跑到了那个地方，碰到了当兵的，他说我找我姐。人家问找你姐有什么事，他说我也要当兵，打日本。问：你姐在哪个部队？我舅舅说：八路军二师。回答是：噢，他们换防了，现在我们来了，跟我们走吧，都是打日本。
“在那个年代，打日本是所有爱国青年的心愿，不分政党。今天研究抗战时我们所有人都得放下政党抗战这个包袱。现在有一种说法，又变成了说国民党抗战，共产党没抗战。这个我不赞成。那时候蒋先生是国家元首与军事统帅，他守土有责，保卫人民不受外敌欺凌，本就是分内之事，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吧。
“我小时候也听过我父母讲过封锁线的惊险故事，我认识的一位阿姨，她的先生就是一步之差，被炸死了，死在抗日战场上了。那时候我小，想不明白，不知道八路军有多大、新四军有多大。等后来自己研究这些东西了，才知道，闹了半天，八路军就是一个集团军，新四军就是一个军。在印度的新六军、新一军打一个缅北都是那么难，可想而知，你以这点人打日本，肯定打不过的。这是一个简单的算术题，不用解释。
“我就亲耳聆听过我们深圳那么可敬的袁庚老先生讲，抗战开始，小学教师袁庚放下粉笔上了战场，并成长为东江纵队的情报处长，曾蹲守在香港机场和港口附近的山上，隐身于丛林，记录日本空军和海运的变化，并把情报用电台发送给盟军谍报系统，使飞虎队多次成功地摧毁了刚刚到达的军舰、货轮和飞机。袁庚领导的战时远东情报站为此获得罗斯福总统的嘉奖。他是共产党啊，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除非亲耳聆听，无法相信共产党的东江纵队曾在战时与美军情报部门有那样密切的合作。
“而且据陈纳德回忆，那么多的美军飞行员，在苏北、华东地区，全都是新四军营救的呀。抗战问题上的政党之争毫无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也希望以后大家别再问了：你这个共产党后代为什么干这件事？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问，只要我们是中国人，就应该做呀。
“要紧的是把来龙去脉、是非曲直真正地弄清楚。其实我们这个民族一直对真相不求甚解，无论什么事的真相都不求甚解。我们总是习惯于笼统地讲历史。我在龙陵县发现为远征军立了一块碑，碑的两面是两个不同的官员题的字，讲述的是相同的内容，但对于伤亡的数字却是完全不同的，这太荒唐了。我看见日本陆军在记载他们的阵亡报告时，是连军马都算在内的，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叫什么名字，死了几匹马，子弹精确到个位数。”
远征军这段历史以前是被遮蔽的，近年浮出水面骤热起来，却又出现真假混杂的乱象，尤其是出了相当数量的口述伪历史，而且在传播中因为反复被引用，假的东西就变成了“史料”，更增加了弄明白真历史的难度。章东磐的田野调查就发现，流传甚广的戴安澜将军遗体过腾冲县城，老县长张问德率全县乡亲跪祭，就是被编造出来的伪“纪实”。这个编造还进入了一位中国远征军200师老兵的记忆，反而被老人当成亲历讲出来，然后被更有影响的作家又当成“口述史”记下来再传播出去。这样的情形，章东磐感觉是“恐怖”。在网络上，中国远征军一个个神话般的传奇，谁敢说一个“不”字，就会招来倾盆般的啐骂。
章东磐在田野调查的时候也碰到过口述的伪历史，比如有的老人会说，1944年他们就退役回家了，是不想打内战。其实，那个时候哪个下级军官和士兵会预先知道一年之后要打内战？还有的老人会说自己打完了这个战役，又去打那个战役，但事实上两个战役是同时发生的。“我们一般听老人家吹点小牛，都不会打断，因为他们太可怜了，这么多年背负着沉重身份，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愿意听他们吹牛，就让他们吹吧。但是你可以听，却不能照单全收，有闻必录，并且信以为真，说这个就是‘纪实’了，然后再不断传播出去。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不仔细地把这些假故事拣出来，再过一些年就要‘变’成真的了。”
■最多的那一天，美国国家档案馆工作人员给我们推了19车照片出来
但是他这十年的一切，开端都是偶然的。1999年，他偶然在腾冲国殇墓园买到的一本书《剑扫烽烟》成为他了解远征军的启蒙读本，虽然在随后的田野调查中发现书中的大量故事并无踪迹。也是这年，他的朋友孙敏偶然在云南腾冲和顺乡发现的一组照片，一张给牺牲在腾冲的美国军援顾问团的军官举行葬礼的图片证实了美军顾问团的存在，反驳了某些权威专家的说法。
这些，都是章东磐踏上这条路途的偶然契机，并在探寻过程中越来越深地陷入他的话说，是“这个就是有时候你赶上了吧，你就必须得干”。
又一次偶然出现了。“2006年秋天，摄影师牛子到美国拍摄纪录片《寻找少校》，他回来之前打越洋电话，告诉我有精彩的照片与我们分享。当他回国一见面，打开电脑，展现在我眼前的是近200幅拍摄于60多年前的滇西抗日战场画面。牛子同时告诉我，这批照片来自一座宝库——美国国家档案馆。那里收藏的中国、缅甸、印度（CBI）战场的历史照片初步估计超过20000幅。
“牛子同时展示给我们的，还有美国军队记录、保存历史的方式。我也才知道了美国自第一次世界大战起，便组建了使用当时才发明不久的照相机和胶片摄影机全方位拍摄战争的专门兵种。我们过去还不知道美军有这么一支照相部队，专门负责拍摄战场照片与电影纪录片。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就有了，后来的欧洲战场、北非战场、太平洋战场，都有照相兵。与援华美军一起派往中、缅、印战场的是164照相连。就是这些不拿枪的军人，为历史留下了这么清晰的视觉记忆。我们的抗战史本就极度缺乏来自视觉的佐证。从那一天起，这收藏于地球另一面的数量巨大到难以置信的档案照片就成为了我把田野调查扩展到大洋彼岸的明确目标。
“今年1月，我与建筑师晏欢、摄影师牛子、纪录片制作人邓康延组成一支七个人的小队伍，在朋友和亲人的资助下，跑到美国国家档案馆，整整干了两个月，终于完整地复制了一套尚未与世人见面的当年中缅印抗日战场照片，数量达23000多幅。我们复制这么一大批照片，人家听了就会问，你们花了多少钱啊？我们只花了飞机票钱、租房的钱和饭钱，所有档案都可以查，不用花钱，因为只要是进入国家档案馆的东西，都是公众信息。
“按照国家档案馆的规定，你只要根据它的索引填写索取表格，工作人员会为你整个文件夹，整个纸箱，整个小推车，甚至几个小推车取来原始档案供你查阅、摘抄、拍照、扫描。开始的时候，晏欢说：咱们试着根据卡片索引取两盒照片看看？”
晏欢为了寻找他祖父和外祖父的资料，多年来几次在国内省级档案馆检索过。他的祖父晏福标，1944年8月8日在衡阳保卫战殉国，时任国民革命军第46军新编第19师第56团少校营长，没有留下照片，连晏欢的父亲也从来不知道他的模样。直到2006年9月在湖南省档案馆“敌伪人员”专柜中搜寻到爷爷留在世间的唯一影像，是他抗战前黄埔军校毕业照的复印件。1944年8月4日，晏欢的外祖父潘裕昆将军率中国驻印军第50师官兵，与美军“加拉哈德”部队组成的中美联军攻克了日军据守的缅北重镇密支那。也是在多方搜寻后，晏欢的父亲终于在长春档案馆查找到潘裕昆将军的两张照片，得以复印，每张300元。
在美国档案馆的第一天，晏欢选的第一盒照片，编号是“密支那”打头的，“他说，大哥，我有点私心啊。实际上他的私心是我们所有人的私心。”结果，几分钟之后，一辆小推车停在了他们桌子旁边，上面正是中国驻印军50师攻打缅甸密支那的部分照片。“结果，在档案馆的第一天，是晏欢的节日。他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压低声音的欢呼，欣喜而神秘地告诉我：这一天，我看到自己外公穿军装的照片，超过在国内寻找十几年的总和！”
“在档案馆，你要什么照片，档案馆里的人一车一车给你推出来，最多的那一天，给我们推了19车照片出来，我们看完之后，说这里很多的照片都不是，对不起，我们要的是另外那些。他们会说没关系，过一会儿又推出来。”
■许多在历史调查中仅凭口述难以求证的东西，因为这类档案影像迎刃而解
“两个月的时间，我们的工作原则是：不挑，全部扫描下来，正面反面全都是最高精度的扫描。因为这些照片的文字记录同样极其具有价值，照相兵的所有照片都同时在背面打印着详细的文字说明，记载着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事件，被拍摄人物的姓名、职务以及摄影兵的姓名与职务。照片背面的文字与画面共同构成了可称之为‘档案’的权威价值。这些照片绝大多数有解密期限，在60年内不能为外人亲睹，那些照片上至今还赫然留存着‘绝密’字样。
“我们其实是无暇仔细看，但已经从这些照片中看到了他们拍摄的许多重大的历史画面：在延安广场上，美军联络组和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检阅即将出征的八路军部队；在滇西战场上，史迪威和中方将领研究作战方案；在密苏里战舰上，中国代表在接受日本投降的文件上签字……
“从这些图片中也发现了许多珍贵的细节：中国士兵仍在使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老爷重机枪；初上战场的火焰喷射器装备给中国军人；攻入边城腾冲的中国军人在巷战中使用最先进的火箭筒。许多在历史调查中仅凭口述难以求证的东西，因为这类档案影像迎刃而解。还有许多争议也找到了实证，例如关于‘草鞋兵’的叙述，许多研究者以为滇西反攻时中国远征军全都是‘草鞋兵’。但那张为排着队的士兵配发胶鞋的照片已经证明这个说法是不确切的。在这批影像中我们还看到了在滇西战场后送伤兵的运输机，这是中国战争史上的先例。
“我们父辈充满着苦难和光荣的面容，静悄悄地藏身在地球另一面的这个国家，60多年，几乎从没有人触碰过他们。二战中缅印（CBI）战区，这个当年最多国家军队参战的搏杀之地，这个中国军队创造过大规模雪耻战绩的所在，由于从没有被正式纪念过，而渐成被遗忘的一个角落。在美国也被称为‘被遗忘的战场’。
“在看到那张著名的近年传遍国内各个媒体的阵亡军人照片时，我们几个人同时发出了惊呼，难以想象吧，我们居然看到了这张著名照片的原版。我们所有人也是第一次看到了这张照片的背面：SC205999-S中国，江口，1945年4月。从江口附近战场下来的中国军队第19师第57团的负伤士兵们。CT-45-23921-12（照片档案编号）。还有醒目的禁止文字：管制，不准公开，和摄影师的名字：若塞特 Rossett。我们终于清楚知道了这位士兵不仅仅是三百万分之一的战死者，甚至他其实是负了伤而并未失去生命。
“我们复制的超过20000幅的照片，与之相对应的是将近300万字的照相兵原始记录，有了这些画面与文字相互映衬，这段历史中将有多少悬疑被澄清呢？多年前，我在怒江沿岸寻访滇西抗战史的时候，曾在一个小山村里亲耳听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伯讲：美国人用直升机把美国兵的遗骨运走了。那时我是纳闷，60年前那地方连公路都没有，美军在1945年派到高黎贡山迁葬阵亡军人的队伍是如何行动的？但是老人的话被我当即在心里暗暗地否决了，因为在我既有的印象里，直升机上战场是朝鲜战争中才出现的稀罕物件。那会儿哪里有直升机啊？我就认为老人其实只是从电视上看到过直升机。
“这一次，我在档案馆里看见了1945年装备于美军第十四航空队的直升机的照片——不是一张，是一组照片，文字说明告诉我们：这种最新的装备可以垂直起降，适用于在山地的搜救。那一刻，我知道了自己当初在村子里连笔记都没做是何等的愚蠢!当时我要是追着老人问问，那直升机落在哪里了？您能领我去那儿看看吗？如果他说得很详细，再加询问周围其他人的旁证，也许在照片还没发现之前，我们就从村民老人的口述史里，把公认的直升机上战场的时间提前了5年啊！现在回想，那老人住的地方，通电才是这两年的事，他怎么会从电视里才见过直升机呢？
“我也庆幸的是，这组照片帮我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在我心里还了那位老人一个清白。”
■本版图片选自《国家记忆》（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10月出版）
图说
中国士兵开着坦克进入缅甸战区
中国新6军战士用火焰喷射嚣攻击日军工事
中国士兵在丛林中练习攀爬
云南民众奋力拖拉一个巨石碾子修建机场
中国官兵在怒江向日军冲锋
中国新38师士兵夺取缅甸八莫后歇息
著名的《牺牲战士》的原版，照片说明显示该战士只是负伤
中国军队被运往印度之前，在祖国的土地上吃最后一顿饭
中国新一军官兵参加仰光庆祝胜利的阅兵式，受到华侨的欢迎
本版图片选自《国家记忆》（山西人民出版社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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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26 14:38: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