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同学聚会，苏珊小姐都打不起精神来，聚会之后需要很长的心理恢复期，偏偏今年北京的伏天里不是雾霾就是阵雨，想把受伤的心放在太阳地里晒晒的梦想都成了妄想。

    这一天，苏珊小姐无精打采地去银行办事儿，在天桥上，见到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小女孩儿，旁边还有一个小男孩儿，男孩儿叫妇女“妈妈”，从背影看，两个孩子似乎差不多大，妇女的背影看上去则有些苍老。苏珊小姐的好奇心又升起来了，她加快了脚步，想一会儿超过她们时，一定要回头看看俩孩子是不是双胞胎，妇女到底多大岁数。就在几个人几乎平行的时候，苏珊小姐看到男孩儿用手指向天桥下的一个人，然后他的妈妈说：“嘘。”

    苏珊小姐还来不及回头看妇女及孩子，天桥下的一个身影就横在了她眼前，似乎叫了她一声什么。按照刚才男孩儿的指引来看，这个身影应该是一个要钱的或者一个要饭的或者根本就是个骗子，苏珊小姐想像平时一样绕着她走过去，但身影挡在那里，她不高兴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倒让苏珊小姐迷茫了。

这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脸上的眼珠呆滞仿佛不会转动，发现苏珊小姐在看她，就开口说：“我叫马慧兰。”

    马慧兰。

    是苏珊小姐的初中同学。初三毕业那一年才从别的学校转来的，马慧兰来的第一天，就在班里引起不小的轰动，除了她那大大的深凹的像洋娃娃似的眼睛，她的服装也像一个洋娃娃。那时候苏珊小姐们穿的都是些什么？宽松的分不出男女的运动服，那是校服。因为自己家里的衣服也许穿出来还不及校服可看。可是马慧兰的衣服一件件都那么精致而漂亮，苏珊小姐也许仅仅因为被美所吸引，虽然自己的座位离马慧兰隔着八丈远，还是主动去和她搭话。

    马慧兰的话永远不多，问一句说一句，眼睛里带着些警惕的神色，在苏珊小姐看来，那是一种和受惊的小兔一样的神色，是容易激起某些人体内母性的神色。

    苏珊小姐和马慧兰成了好朋友。仅限于在学校。一出校门，马慧兰就回家，不许苏珊小姐去她家，也从不来苏珊小姐家。

    初三毕业的那个漫长暑假里，苏珊小姐几乎天天不着家，记得有一天傍晚回家吃饭时，母亲跟她说白天有一个同学来找过她，叫马慧兰。苏珊小姐不记得自个儿给马慧兰留过住址，但是也没觉得奇怪。

    后来，马慧兰又来过几次，苏珊小姐碰巧都在，她请马慧兰进了屋，然后俩人坐着说话，基本上是苏珊小姐在说，无非说一些和朋友们玩乐的趣闻。假如苏珊小姐找不出什么话题说，马慧兰也只默默坐着，用略带崇拜的眼神看着苏珊小姐的一举一动，即使空气凝滞也绝不会让她先开口说一句话。这崇拜无形中带给苏珊小姐一些压力，她拼命让自己能配上这崇拜，不辜负这崇拜，不让空气沉默下去，她只会不停地讲，不停地说话，从真实的趣闻讲到虚构的趣闻，直讲到口渴，马慧兰微微笑了，苏珊小姐才如释重负。原来被人崇拜是一件这么累的事情。

    高中的时候，苏珊小姐有了新朋友，她们热情开朗，就像那个岁数的女孩儿，有说不完的话，搞不完的恶作剧，什么都能让她们大笑。马慧兰，仿佛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慢慢淡出了苏珊小姐的视线。

    高中毕业后，苏珊小姐搬了家，没有告诉马慧兰新地址。

    刚刚工作的那几年，苏珊小姐和所有刚毕业的年轻人一样，整日奔波，彷徨，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知道偌大一个北京城，哪里是可以落脚的地方。未来，真像一个笑话。

    一个普通的周末，苏珊小姐在汽车站碰到了马慧兰，这么多年过去，马慧兰已经从洋娃娃变成了一名摩登女郎，面对苏珊小姐，不卑不亢。苏珊小姐便也断了再续旧情的心。

    岁月如梭。在苏珊小姐无聊烦闷的时候，马慧兰的脸庞也曾在她头脑中出现过，她想那是一个被过度保护的女孩儿，是家里的小公主，是跟她生活在平行线上的两种人。

    如此而已。

    所以这次再见到马慧兰，苏珊小姐心头的惊讶用语言无法形容，这是曾经的小公主的脸吗？这分明就是一个粗壮的中年妇女的脸，牙齿变得稀松而硕大，瞬间让苏珊小姐想到了扮演外婆的大灰狼。她上身穿着宽大的无领短袖，下身是同样宽大的七分裤，头发蓬松脸色蜡黄。苏珊小姐一时语结，内心有什么在翻腾，马慧兰看上去却没有什么异样，她神态从容，盯着苏珊小姐不紧不慢地说：“能借我二十块钱吗？”那语气像天天和苏珊小姐在一起似的熟络，苏珊小姐压抑着心里的惊诧，马上低头拿钱。马慧兰目不转睛地看着苏珊小姐翻开钱包的动作，又说：“能再借我十块吗？”苏珊小姐把三十块钱放在马慧兰手里，问：“你家住哪你在哪上班你的电话是多少？”马慧兰说：“没上班我没有电话。”说完，眼睛里露出那久已不见的警惕，同时快速地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只留下苏珊小姐傻傻地站在那里，好像既不明白也不相信刚刚发生的这一切。

    在马慧兰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苏珊小姐清醒过来跑去追马慧兰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消失在空气中了。苏珊小姐在那些马慧兰有可能出现的楼群里转来转去，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对马慧兰几乎一无所知，只依稀记得马慧兰有两个姐姐，至于她住哪里，她喜欢什么，有什么爱好，她的家庭是否完整和睦，完全不知道。于是苏珊小姐打开手机在初中同学的微信群里询问，得到的只是“马慧兰是谁？”，偶尔有个别人想起她的，只说“那个不会说话的洋娃娃”？没有人有她的消息，没有人有她的联系方式。

    苏珊小姐，也许是这个世界上马慧兰曾经惟一的一个朋友。

    在雾霾一层层笼罩在这片京城西边的小街道里时，苏珊小姐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假如当年自己对马慧兰多一些关心，或许就可以走进她的内心，也许只差那么一步。而今，一切已晚，原来岁月是可以这样改变人的，原来古人诗词里的物是人非就是这样。

    2015年7月23日修改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