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小绿时，是寒假回老家，她由姑姑带着站在门槛上不进来，看见马丽，只勾一勾手指，说了一句马丽听不懂的家乡话。于是马丽离开板凳，凑到她跟前，半天才弄明白，原来她是问马丽要不要去小解。当然马丽去了，厕所在离马丽爷爷家有三四百米远的街面上，一地的泥泞。然后俩人没直接回去，在街边吃了丝娃娃。

    这是马丽第一次吃这东西，感觉很有点儿像北方的春饼，里面加各种菜，还有炒脆了的黄豆和酸萝卜，之后淋一勺辣椒。马丽吃不惯辣，小绿就用家乡话同卖东西的人解释：“她从北京来的，她不吃辣。”“哦，哦，北京来的。”小贩便把马丽上下打量一番。吃完了丝娃娃，小绿从小口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钱包来付账，一招一式完全像个大人。

    后来玩得久了，也难免有些吵闹，老家亲戚多，他们之间熟得很，有时候说起家乡话来，马丽既听不懂，也插不进嘴。有一次邻居家一个小女孩儿来一起玩，那女孩儿本就生得漂亮，又兼穿了一件新衣服，戴了发卡，特意地要来美一美。小绿素来和那女孩儿玩得不错，这一天却翻了脸，说那女孩儿是“妖精。”女孩儿哭哭啼啼跑回家了。马丽偏头看小绿，小绿的脸上仍恨恨的，一对弯弯的笑眼这会儿看着也只是让人觉得浑身发冷。过不多久，小绿跳下桌子叫了马丽出去玩儿，一路上都闷闷的。这以后，在老家这群孩子里，马丽总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后来长大了，这感觉依然存在。

    寒假结束后，趁着热乎劲，马丽和小绿很通了几次信，那时候北京刚刚开始流行不干胶贴画，小绿就在信里夹了好几张寄来，马丽带到学校去，让同学们好生羡慕。

    后来有好多年没见到小绿，再回老家时，马丽忍不住激动得上去拥抱小绿，然而小绿的身体微微一颤着退后，马丽这才放开手端详她：小绿已经比她长高了半头，身材也凹凸有致，姑姑私下告诉马丽，有一年小绿猛游泳，个头也高了，胸和屁股也大了。那时候，马丽和小绿都各自有了男朋友，小绿说：“其实男朋友也就是那么回事，好处是……没人玩的时候就找男朋友。”她显出和老家亲戚间特别的熟络来，攀着几个姑姑的脖子说笑，说某某从小家里就调教她，一定要找个有钱的老公，她自己可什么也不懂，只要相互喜欢就在一起。小绿的男朋友时常到家里来，有一次他说起喜欢听马丽说北京话，专门跟着学了两句。当晚小绿和姑姑躺在床上相互咯吱着玩，姑姑被她闹不过，说：“你要不要也学学北京话？！”小绿停下手，微微冷笑了一下，说：“我没那么疯。”

    再见小绿时，她已经开始筹备婚礼了，新郎不是从前的男友，是她小时候的同学，说是一直对她倾心，新近才联系上的。新郎家里是做生意的，开着几家古玩店兼当铺。姑姑领着马丽去参观了小绿的新房，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里，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布置的都是当下最时髦的样式，马丽那时还和老公挤在北京一间十二平米的小屋里，见了这阵势，自然羡慕嫉妒恨一齐涌上心头。

    这之后再回老家，发现对小绿的称呼变了，所有人都叫她绿姐，按年龄，小绿比马丽大三个月，但是从小到大，俩人都是直呼姓名，这次回家，连姑姑们都“绿姐绿姐”地叫着，倒让马丽无所适从，只得也跟着叫。绿姐穿着最新式的高跟鞋，把本就不矮的身量衬得更高，身上紧绷着一条连身的超短裙，披着件水貂。婶婶说，绿姐老公的生意越做越大，新换了别墅，如今几个姑姑都在绿姐的公司里入了股，利极高，家里一应大小事儿，也都由绿姐拿主意。彼时马丽刚刚贷款在五环外买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装修好的照片还存在手机里，听了这话，拿手机的手也放低了。

    回北京后，老公见马丽心情不好，大为诧异，待问明了原委，只觉得女人从头到脚都是虚荣的，劝解了一番见不奏效，就不再理会，只留下马丽心里兀自盘桓：“一样的人。她小时候还没我聪明呢。”眼前遂出现小时候的绿姐和她，那时候的绿姐，一对弯弯的眼睛，笑意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