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馆里的老听差老包有个在洋学堂里上中学的儿子包国维，那年头，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儿。“洋学堂里出来的就是洋老爷，要做大官哩”，老包也这么想，所以吐了血也得让他的包国维上学，上洋学。于是包国维在洋学堂里学了五个“丁”回来，还有一个“乙”，是体育。此外，包国维的周围都是一些富人家的孩子，他们吃穿讲究，没有道德。可是包国维喜欢，他喜欢他们的西装西裤，喜欢他们可以花钱搞女人，喜欢他们可以随意出入土耳其按摩院，喜欢他们搽在头上的“司丹康”。包国维也有讨厌的，头一个就是他的老子，那个老听差，那个只会摸下巴，咳嗽，总是穿着那件破棉袍的老子。看看他老子给了他一个什么样的家：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明白，只有股霉味儿往鼻孔里钻。两张床摆成个L字，帐子成了黄灰色。全家只有一张藤椅子——说不定胡大那张油腻腻的屁股还坐在那上面哩。这个家让包国维真正讨厌，他得要郭纯那样的家，郭纯老子那样的穿着灰鼠皮袍嘴里叼雪茄的胖老子，这样，那个在书里从未露过面却频频被提及的安淑真才会爱他包国维。

    包国维是个不争气的儿子，频频留级，当老包“小心地试探着”问为什么又留级时，包国维叫了起来：“他喜欢这样！他高兴留就留，我怎么知道！”彷佛留不留级全在老师高兴不高兴之间。老包总是有许多话想同儿子讲，可是儿子要用功，不能打搅他，儿子——包国维在看书，先是《爱河中浮着的残玫瑰》，之后是《我见犹怜》，他才不要管他老子交不交得出制服费，只跳起来：“你去缴，你去缴！我不高兴去说情！——人家看起来多寒伧！”

    小说末尾包国维因为仗义地替郭纯打架，被学校开除了。老包当“老太爷”的梦想彻底破灭了，身后只跟着要债的。老包想他们父子的运气竟然这样不好。“开除，赔钱。”以后他们该怎么办呢？老包当然还是可以继续当他的老听差，可是包国维呢，包国维没有了书念，他的出路在哪里？他会离他喜欢的西装女人安淑真按摩院司丹康越来越远。他还年轻，他多么可怜。老包也可怜，还有比年老而失去梦想更可怜的人吗？总该有谁为他们的可怜而负责吧，喜欢总结归纳的人可以发言了，比如可以归罪于那个万恶的旧社会，还有命运，还有个人性格，还有家庭教育，还有......一大堆。不过，穷富是天定的吗，穷人要不要羡慕富人？要的，富人才有财力上学受教育。富人要不要鄙视穷人？要的，他们常常没文化，目光短浅。自从有人类开始，我们经历了无数种制度，并没能消灭穷和富人，他们仍在各自的领域遥相对望。作为一个穷人被富人包围，或作为一个富人被穷人包围，哪一种感觉好？有人说这不仅是贫富的问题，跟个性有关，有人越穷越快乐，他的快乐和贫富无关。没错，可惜的是这样的个性太少，在广漠的人群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利名利，有几人能弃？这样说来，包国维不是个例，是随处可见的典型，就是现在，在你我的周围。这是张天翼的厉害之处——张天翼是谁，好多人都不记得他了，如今的年轻人更不会知道，他们只晓得郭敬明。

    张天翼曾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要是活到今天，也一百多岁了，代表作有《包氏父子》、《华威先生》、《大林和小林》、《宝葫芦的秘密》等。我佩服他的原因是，从《包氏父子》到《宝葫芦的秘密》是多么大的一个转变。你问问池莉女士，写过儿童文学没有？还有王朔先生，他的“方枪枪”能作为儿童读物让花朵们阅读吗？当然了，作为王朔们可以说：我不希达写那些个。没错，人家要写的是具有指导性的、启迪性的、满含隐喻的、凡人难懂的作品。“名利名利，名在利前。”

    历史是一把筛子，过滤掉那些极粗的，留下那些极细的；或者相反。当这样一些人掌印时，留下的就是粗的；当那样一些人掌印时，留下的就是细的。这多么微妙。总有人能提前判断出谁要掌印，他便在他的时代里出头了，梵高不在此列。让历史嘲笑历史，让富人嘲笑穷人，让我们相互嘲笑，嘲笑生命，嘲笑人类，嘲笑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儿的，嘲笑太不把自个儿当回事儿的，嘲笑什么都说的，嘲笑什么也不说的，嘲笑那些可怜的——那些可怜的人，心中有名利的，向往名利的，积极努力用功改变人生的，那些人们啊，轮不到我来嘲笑，我只能嘲笑我自己。对包国维父子，却不用嘲笑，用同情和怜悯，用对放大镜下蚂蚁的感情。有多少包国维在内心对老天呐喊：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