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舅舅的时候，已经快小学毕业了，而在这之前，我无数次地听家里人说起过我的舅舅，并且，还见过了我的舅妈。我姥姥一直不喜欢我舅妈，我想那是老式人的旧思想，她还觉得儿媳妇应该毕恭毕敬地伺候婆婆，伺候儿子。我姥姥是裹小脚的，不过据她说，她的妈妈不伺候婆婆，并且还抽鸦片烟，打麻将。我家里存着几张我舅舅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的大照片，看上去很像台湾演员马景涛年轻时的样子，我姥姥时常把这些照片拿出来看，一面看一面念叨：“我的儿啊，你啥时候来看我啊。”我妈是她们家的老小，上面还有几个姐姐，舅舅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子，我姥姥隔不多久就逼我妈给我舅舅寄钱，说他一定过得不容易。我妈也喜欢她这个哥哥，常说这个哥哥是个大才子，北大毕业的，如何如何有才气，只是后来因为一个什么运动受到牵连，被下放到湖北一个小地方教书。我二姨来我家的时候，谈话的内容也多和我舅舅相关。二姨似乎对姥姥和妈妈偏袒舅舅很不屑，私下里经常问我，姥姥有没有给舅舅寄过什么东西？妈妈每次给舅舅寄多少钱？从我嘴里问完了，就去跟我姥姥和我妈妈吵，有一次把我妈妈的手表都打飞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大姨，大姨从来不空着手来我家，她也说舅舅，说的多是一些舅舅当年意气风发的美事儿，还有当年那些追求过我舅舅的年轻女孩儿。我最喜欢听她们说这个，大姨说，有一个特别漂亮的护士小姐，喜欢舅舅喜欢得发了疯，见天来我家坐着等舅舅，可是舅舅一看见她在就跑掉了，护士小姐为此在姥姥面前抹过不少眼泪。一说起这些，妈妈也想起还有个军官的女儿，也很漂亮的，和舅舅处过一段，可是舅舅就是不积极，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两个人为了舅舅年轻时的感情唏嘘不已。不过我知道，如今这个土里土气的舅妈是我妈妈介绍给我舅舅的，据说比舅舅小二十岁，舅舅和她结婚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姥姥不喜欢她：“乡下人。”在她眼里，当然任何女人都配不上她儿子。

    有一年刚放暑假，中午一进家门就听见说舅舅来了，我忙不迭地跑进里屋一看，只见屋子里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身材瘦削，大约因为个子比较高，反而有点儿佝偻了，不过他一直笑嘻嘻的，看见我，就说：“这是二妹吧？来来来，这是花生米。这是麻糖。这是麻烘糕。”他的话带着湖北口音，我听着直想笑，怎么也不能把他和照片上那个英俊小生联系在一起。

    后来舅舅又来过几次，说是想找他的同学活动一下，希望调回北京。我听见我妈训斥舅舅说：“那你也要带点儿像样的礼物唦，带这些个麻糖做么斯！”我舅舅听了只是低头讪笑。

    前天傍晚，就在我的微信圈被某个年过百岁老作家的辞世而刷屏时，我的表妹从湖北来电话说，舅舅去世了。平时舅舅的午睡时间总是很长，这一天快四点了，还不见动静，表妹和舅妈走进卧室一看，舅舅已经走了，走得很平静。我妈大哭了一场，想要赶去湖北，但是表妹说舅舅之前早嘱咐过，家里人岁数都大了，他要是有个什么，千万不要劳动大家，况且这边的校领导都安排好了，大家尽可以放心。我的姥姥去世时是八十四岁，舅舅享年八十七岁，我想姥姥要是泉下有知，大概心里也会觉得安慰。

    2016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