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依在床沿边上坐下，那床有一点儿高，当然是为了方便按摩师。常师傅来的时候，万依很注意地看他，他有一只眼半睁着，然而还是看不见，靠近万依时，便用手摸床的方位。万依问了好之后，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常师傅亦不着急似的，静静等着，于是万依说：“我趴下？！”常师傅回答：“对，趴下吧。”万依把自己的脸朝下扣在床头的窟窿里，感觉很不好，像一只待宰的牲畜。常师傅的手敷上来的时候，有一种厚实的温暖，万依放下心来。之后，他问万依感觉怎么样。万依想起推荐人所说的话，觉得并没有想像中神奇，因此含糊着说：“还好。”常师傅不再说话，慢慢离开。

第二次万依同朋友一起去，那位盲人师傅爱说话，跟朋友聊天。常师傅很少插进去聊，偶尔说几句，亦慢慢的，像他给万依的感觉。万依想起朋友赞美一位僧人的书法：“没有一点儿烟火气。”常师傅便是这样。他问大家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大家静下来听，似乎有一种像小木槌轻敲的声音，有节奏的。朋友说：“这是什么声音？”常师傅说：“不是水滴的声音。”万依想，盲人的耳朵都特别灵。可是给朋友按摩的那位师傅大约因为年轻的缘故，人又长得粗壮，不知怎么，总让万依觉得毛躁，朋友在他的手下亦常叫起来：“哎呦，酸。轻点儿。疼。哎呦。”用手指和胳膊肘按压的时候，万依也觉得酸疼，但是能忍住，有一阵她咧嘴要叫唤了，常师傅却住了手。在常师傅的手底下，让人很安心。有一阵，万依尝试同常师傅聊天，可是她的话从床头窟窿里传出来，先是触到地面，然后才升上空中，连她自己听着都别扭，况且常师傅按压后背时，她的气一阵接一阵，话都说不顺畅。

后来又去，常师傅对万依才慢慢有了印象。他是河北秦皇岛人，在秦皇岛北边，据说是靠着山的。万依好奇，又问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回答只有哥哥姐姐，顿一顿，说老婆孩子也在那边。他每个月回家一次，儿子已经上高一了。听上去，一切同正常人一样。万依童年时家里来过一个小哥哥，比她大一岁，论辈分却是她叔叔，家里人带他来北京看眼睛，那时候他除了戴着厚厚的眼镜，与其他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家里来了人孩子总是开心的，万依自然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他。整整一个暑假。去年家乡来人，问起来，这个小叔叔的眼睛早就瞎了，学了按摩，在家门口开了一家小按摩店，也已娶妻生子——倒比正常人还早。万依几十年没见过他了，记忆里还是那个高瘦的小男孩儿，带着万依在沙子地里疯跑，汗和泥混在一起，顺着脖子流下来，脸上早已经花了。那样放肆乱跑的暑假，之后再也没有过了。

2018年6月21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