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手臂上有一道疤痕，之前还要明显些。这事出在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那是三十多年前了，要是搁现在，我得说，至少得让肇事者赔个万八千的。

长大后常有人问起这道疤，让我不由得忆起往事，我始终认为，这件事早晚会发生。

之前说过，我住在一个学校的家属区大院里，邻居的成分比较简单，不是学校老师，就是校工或行政人员。当然学校也有自己的校办工厂，比如我的朋友韩英的妈妈就是校办工厂的工人。我跟韩英关系非常好，常去她家玩，但是在她妈面前仍会感到拘束。有一次韩英干了一件让她妈生气的事儿，被她妈发现后，她就拉我一起藏到了她家的壁橱里，她妈拉开壁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壁橱里面暗，她以为只有她闺女在里面，于是我头上也挨了好几下，并且我傻乎乎地也不知道喊。后来她妈把我俩拽出来时，吓了一跳，问打到我没有，问我为啥不说话。我咬牙说没打到。她妈知道我撒了谎，就唏嘘着拉着我的手说：“这才是好朋友，有难同当。”这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后来当我的手臂流血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句话。那时候的好多事都像正午强烈的阳光照在脸上一样，让人记忆深刻。

韩英家的楼上有一个男孩子，那阵子刚上初中，已经开始发育，嘴边呲出几根浅色绒毛。他长得又黑又壮，浑身上下总是脏兮兮的，我们私下里叫他黑头。黑头特别招女孩儿讨厌，他常在门口的小空场上踢球，有女孩儿路过，他就瞄准了踢过去。我曾经被闷过至少一次，当时觉得天旋地转的，后来我高等数学总是不及格，多半跟这事儿有关。光是用足球闷人也就罢了，黑头还渐渐耍起流氓来，比如在楼道里遇见他，他就朝你挤过来。你要从旁边过，他就伸手拦着。这情节，在张天翼的《包氏父子》里描绘过，“他们想叫她们通不过：那两个女学生低着头让开，挨着墙走，他们也就挤到墙边去。......她俩又让开，想挨着对面墙边走，可是他们又挤到对面去。”黑头就是这样，还趁机伸手来摸脸，我们当然不等他摸到就打飞他的手，可是碰到他的手本身就是一件晦气的事儿，回家后要用肥皂洗半天。

六月里的一天，艳阳高照，我跟韩英和另外一个女孩儿蹲在她家院子里玩过家家。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就在我把啤酒瓶子盖里塞满了泥巴，往外扣出一个小泥饼时，韩英大声“哎呦”了一声，同时眼泪就下来了。我看到一个碎了半截的玻璃杯掉到旁边，韩英的妈妈推开窗户问怎么了，韩英抽泣着说不知道谁从天上扔了一个破杯子下来。话音未落，她又“哎呦”了一声，比刚才的声音还惨烈。我以为她又挨了一下子，然而不是，她惊恐地看着我，用手指我的手臂。原来我的手臂上已经血流如注。那个破杯子的底儿先砸在了韩英的脖梗子上，然后杯子跳到我这边儿，杯子尖扎伤了我的手臂，扎出长长一道深口子，可以看到里面翻出的肉。这时我才“哇”的一声哭起来。

缝针的过程并不痛苦，那个年轻大夫一直在和我聊天，问我多大了，上几年级，我记得他的眼睛很亮，鼻子嘴被口罩罩着，但是针法真不怎么样，针脚太大，以至于后来的伤疤像一条趴着的大壁虎。

出事后，家里人跑到韩英家楼上挨个询问，黑头正好在家，我爸说他头摆得像拨浪鼓：“叔叔，真不是我扔的。”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若干年后，在某个跳蚤群里，我突然发现了黑头的头像，听老邻居说，黑头生了一个闺女，媳妇长得挺漂亮。我只想知道，他闺女被足球闷过吗？！

2019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