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观网是一条船 - 王笑猫 

        过了正月十五，上班的人开始多起来，地铁里的人从之前的相互惧怕，慢慢恢复到无所谓的状态，只偶尔在微信里自嘲一下，恐怕病毒也没见识过这样的人海战术了。这让我回忆起2003年的非典，那时候我已经搬到了回龙观，踏上了观网这艘大船，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也过得挺慢，周围还有很多农田和荒地，我所住的小区对面就是一片荒草地，非典的到来，让我有时间在那里放了人生中有数的几次风筝。这一年，我还养了一只小狗。

       那段时间里，多数时候我都在家呆着，只有每天早晚带小狗出去遛，拿它当作一种消遣。时间在那时似乎静止了，大家说的聊的，都是同一件事，然而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世界末日终于没有到来，次日朝阳从东方升起来的时候，大家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各走各的路，一点儿都没有耽误。

        这是十七年前的事儿，再往前倒三年，观网成立，到今年整二十年。假设那时候我生了一个娃娃，现在他已经上大学了。这当然是瞎想，人生不允许假设，因为要是允许的话，我们多数人都已经不是现在的样子，至少在想象里，变了一个模样。前两年，我很怕写回忆的文字，因为回忆是衰老的标志之一，这一阵子倒看开了，也许是坐实了年龄增长的事实，再看年轻人，竟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象小学校里五、六年级的大学生对待刚入学的小豆包，多一点经验的骄傲全写在脸上，全不知道即将进入的中学，自己又成了小豆包。人生能禁得住几个二十年。我自个儿也没想到，这样在一个地方，一住就是二十年，这里，对我的女儿来说，就是她的故乡。

        从前我总觉得北京太大，海淀和宣武就像两个地界的人，因此，把一个区当故乡并不算夸张。来回龙观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海淀，人家说北京，我就以为是说海淀，过了清河，简直就是到了外国。也别说，二十年前的回龙观，真像外国——地广人稀，头几个小区建设得还是很不错的，小区里居然能有像点儿样的景观。我母亲那时听说我要搬到回龙观去了，象悲探春远嫁一样很替我难过了一阵子，后来每次到我家来，都大包小包连背带拿带一堆吃的用的，彷佛我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场所。

        那时候的回龙观，似乎的确不属于北京，打车回家被拒载是常事儿。有一回比较幸运，出租车师傅很健谈，说他曾载过姊妹俩去回龙观的一个村子，那个村子刚拆迁，村子里的人都很富，姊妹俩吸毒，这是他一眼就瞧出来的，大清早披头散发地回家去，他猜一定是才吸过毒。俩个人在车里商量：“妈妈要是不给咱们钱怎么办？！”姐姐说：“妹妹，你就跟她闹，咱妈就怕你闹。”师傅说得眉飞色舞，间或打量我一下，发现这听众太普通，一时不由得有点儿遗憾。我向来对于一切少见的事物都具有强烈的好奇心，深恨自己不能打开司机师傅的话匣子，让他仔细描摹一下那一早的所见所闻，只依稀想象出两个骨瘦如柴，但风韵犹存的妙龄女子，在清晨稀冷的空气中，走向人烟稀少的乡村。

        后来不记得是某年某年的某一天，参加了观网聚会，结识了很多人，说起刚入住回龙观的趣事，大家像终于找到组织一样，说初时如何荒凉，东西如何难买，车如何难坐，也褒贬起当地人，他们拆迁后得了房子，得了钱，却没地可种，有心人还知道买一辆车干起了出租，也有不少人终日不过是喝酒赌博。人一有钱就会迷失自我。那时候，欠着各种贷款的我们心里一致这样想。

        随着回龙观入住的人数越来越多，成规模的商场也多起来，眼看着这片土地日渐繁华，街上车水马龙鼓乐喧天，曾经期望隐于野的愿望终于破灭。年前的某一天，陪闺女乘公交车去上羽毛球课。汽车在几个小区中间穿来穿去，我突然心生感慨：回龙观竟然有这么大了？！当年闺女还在幼儿园时，邻居对我说起她儿子未来的入学规划，昌平二小，昌平二中，华北电力大学。然而小朋友幼儿园没毕业，她就举家搬到城里去了。闺女第一次领悟到人生的离别，就是在幼儿园毕业的那个异常炎热的暑假，昔日的朋友们纷纷各寻门路离开。每离开一个，我的软弱病就发一次，怀疑没让孩子回海淀上学是一大错误。这病到如今也没断根。

        人生既然不能假设，也就不能重来一次。这事儿对任何人都一样，倒也公平，眼瞅着周围的各色邻居陪着我度过了二十年寒暑，心里五味杂陈，说起来，周围的北京人并不多，我虽然生在北京，但父母并不是北京人，我因此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算是哪里人。父母的老家我从未在那里生活过，第一次跟着父亲回老家时，我已经上小学了，只觉得父亲的老家真远，坐火车真挤。和北京胡同里的孩子聊起天来，他们的土话我听不懂；和外地人聊起天来，我就是地道的北京口音。口音这东西真奇怪，我父亲从上大学时就来到北京，如今六、七十年了，他的普通话依然不标准，一听就是外地人，这就是贺知章所说的“乡音无改鬓毛衰”吧。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每天上观网成了习惯，里面的很多人，虽然没见过面，可是只看他们的文字，就知晓了他们的相貌，就象宝黛第一次相见时所说的：虽未曾见过，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我想，在二十年前，观网自己也想不到竟会这样壮大起来，就象一艘大船，不断地有人上来，有人下去，船上的人，看别人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也成了一道风景。我总以为，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年，留给了回龙观，那首古诗怎么说的来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王笑猫 于

2020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