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很久以前，我和一拨半熟脸在某人家吃饭，一起吃饭的人里有一个年轻女孩儿，气质出众，衣服更是与众不同，我偷偷打听，这是哪个富豪家的千金，他们笑话我没见过世面，说这女孩儿的衣服根本不能算是买的，她倒是经常去高档专卖店，那里因为高档，服务的档次也高，只要你不把衣服弄脏，买回来穿两天还可以原价退回去。“真的？”我头一次听说有这种事。“真的！”我身边的女孩儿说：“一会去卫生间的时候你看吧，她这衣服的吊牌还在呢！她们都这么干！”这之后，我又不止一次听说某人在参加舞会前去商场买了一条裙子，在舞厅过了一把瘾后，第二天上午就去商场退了裙子。这听上去真有点儿像灰姑娘的故事，不过她们可全靠的是自己。我把这事跟李冬梅说了，她听了也两眼放光：“真厉害。”

这次我俩就打算照猫画虎也干上这么一场，为了这事，我偷偷从我妈的钱包里偷了四百五十块钱出来，这可是个大数，虽然偶尔我也从我妈钱包里抽钱出来，那可都没超过二十块。这次，我是分批分拨偷的，整整偷了两个月。我妈是个马大哈，她钱包里有多少钱，我估计她自个也不清楚，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听见她跟我爸说：“你那儿还有钱吗？我怎么最近钱花得这么快？！”这可把我吓了一跳，本来我打算偷八百的，这下就此打住，再加上我历年的压岁钱，加在一起也有八百多块钱了，我琢磨着，差不多够了。这要是在小摊上，这数目够买十条裙子的了。李冬梅也要给我凑钱，她七凑八凑，拿出来了二十多块钱，我说：“这你自个儿留着买汽水吧。”

这一天，我俩特意穿得挺正式的，反正我穿上了一条我妈的真丝裙子，那条裙子有点儿长，胸前还鼓鼓囊囊的，我根本撑不起来，我一穿上那裙子，胸前就奇怪地瘪下去，看着真叫人沮丧。可是我翻遍了我妈的衣柜，也就这条裙子显得最上档次，所以我偷偷把它装进书包里，等到临放学的时候才换上。这裙子在书包里待了一整天，被压得窝窝囊囊的，真丝的面料就是这样，一点儿不板正。李冬梅没穿她妈的衣服，她妈是个大胖子，并且她说她妈没有一条像样的裙子，都是自己买布料做的，从前她倒是瞧见她妈有一件羊绒衫不错，每次出席重要场合，她妈就穿这件羊绒衫。可惜现在天气太热，要是李冬梅穿着羊绒衫出去，没等上公交车，她就会因为中暑昏倒在路边。所以李冬梅只穿了一条普通的牛仔裙，这是她惟一的一条不是她妈做的裙子，是她表姐穿剩下给她的，但这裙子据说是牌子货，上面的标签都是英文。

我和李冬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向一间专卖店，这一家的女装特别漂亮，我俩在橱窗外就已经看中了一条连衣裙——必须是连衣裙，不然还得配上衣，李冬梅要是有能穿的出去的上衣，就不用来买什么裙子了。走进店里的那一刻，我发现专卖店的售货员穿得很职业，眼睛也特别毒，她在朝我俩走过来的那一刻，已经上下打量完我们了。从她的眼光里，我看出了一个“完”字。我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真的，我和李冬梅都穿了一双特别廉价的塑料凉鞋。从前每年夏天我们都穿着这样的凉鞋四处乱逛，可是在这里，只卖高档女装的专卖店，这样的凉鞋，特别显眼。李冬梅也察觉出售货员异样的目光，她捏了一下我的手，我知道她是想问我怎么办，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我佯装镇定，拉着她走过去看那条裙子，那裙子的手感真好，我相信，要是穿上这样的裙子出现在自习教室里，全教室的男生都得朝我们看。

可是，售货员走过来，安静地问我们：“喜欢吗？可以试穿。这条裙子今天特价，八百块，不退不换。”我敢说，这娘们绝对知道我俩要干啥，她故意和颜悦色地说着这么刻毒的话，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似的直扎我的心底。我捏着裙子的手松了，拽着李冬梅走出了专卖店，直奔卫生间。在卫生间里，我俩才松了一口气，我说：“没戏了，那是特价品，不退不换。”这是借口，我俩当然还可以看不是特价品的那些衣服，可是我们谁也鼓不起勇气再走进那家专卖店了，一条特价的裙子还要八百块的专卖店？！这可是九十年代初。算了算了。计划彻底泡汤。

24、

在西单商场门口有一个卖饮料的小档口，那时候还没有奶茶什么的饮料，顶多就是一些颜色鲜艳的桔子汽水，里面添加的都是色素，卖饮料的人坐在一个木头板凳上，身上背一个挎包，包里全是零钱。我和李冬梅惊魂未定，一人来了一杯汽水站在那里喝。我批评李冬梅：“你胆子也太小了。”李冬梅脸红了，我于是想这事也不能全怪她，就没再说她，摸到书包里还有八百多块钱，心里又兴奋起来，我可不打算把这些钱再退还给我妈，这念头压根就没有过。那么，我可以在小摊上给李冬梅买一条裙子送给她。我把这个新计划告诉了李冬梅，她的脸更红了，是兴奋的，“不过，又花你的钱......”她说。这是个问题，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的好朋友是个穷光蛋，她又爱美，你能只顾着自己不管她吗？！我说：“就算是我借你的吧，等你以后上班了再还我。”

那天我俩喝完饮料就坐车回到了动物园，这里卖衣服的档口多，价格也实惠，很适合学生党。没逛一会儿，李冬梅就看中了一条带蕾丝花边的蓬蓬裙，说实话，这裙子和她不太般配，这是那种长相甜甜说话嗲嗲的的小公主穿的衣服，诸位别忘了，李冬梅是一个身材微胖，圆脸圆眼睛腮边一边一块红的郊区姑娘，她跑起来，就像一匹小马驹似的。她穿上这条裙子，我该怎么形容呢，就像在一个中式四合院外套了一个白色婚纱似的，看上去那么不协调。不过李冬梅自我感觉良好，这裙子给了她自信。所以有时候，别舍不得花钱装扮你的孩子，好看的服饰的确能让人不自觉地挺直腰板，以便配得上这衣服。

我让李冬梅干脆就穿着这条裙子再继续逛，她微笑着点点头，像个真的公主似的那么矜持。不久后，她在我耳边对我说出了一个请求，她想再买一双鞋子配她的裙子。你知道，我俩都穿的是廉价的塑料凉鞋。她把她书包里的二十多块钱都掏出来塞进我的书包里：“可能不够。”她这样说，“算我借你的。”这之前，她从来没求过我，这不符合她做人的原则，但原则总有打破的时候。我爽快地答应了，倒不是我愿意成人之美，而是在李冬梅求我的时候，我感受到一种当救世主的高高在上的感觉，当然我并没有真的表现出高高在上，那样也许李冬梅就不会求我了。我只是在心里觉得有一丝优越感慢慢爬上来。

这之后，我和李冬梅就开始在卖鞋的摊位上逛来逛去，她穿着新裙子走起路来也和平时不一样了。有一个卖衣服的老头儿，看上去总有七、八十岁了，他对李冬梅说：“漂亮的小姑娘，要买什么？给你便宜点儿。”这话把李冬梅说的脸又红了。这一天下午，她的脸基本一直是红着的，这会儿，则像个真正的红苹果，假如你细心观察，在她脸上就能看到只有在那些漂亮女孩儿脸上才能看到的那种骄傲和不屑一顾。

和李冬梅分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在一个公共卫生间匆匆忙忙把裙子和鞋子脱了下来，又小心翼翼叠好放在书包里。我问她：“你怎么跟你妈说？”她说她打算说是学校合唱表演发的，表演之后再还回去。我真吃惊，她这个谎话编得还真完美，因为这裙子和白色的鞋子看上去的确像是唱歌时穿的。问题是之后呢，不用还吗？！李冬梅笑了：“没事儿。到时候再说。”

李冬梅让我刮目相看。要是一个人在你面前撒了一个完美的谎话，你就会想，她之前是不是还撒过什么谎而你完全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在我和李冬梅的关系中，我是绝对的主导者，她总是那么胆小，任何事都得听我的，况且，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人只注意她而不注意我，像那个卖衣服的小老头儿。